远处的树上,寒蝉一张死人脸,变了又变,成了另一张死人脸。 姜婳摸着她的头,放轻声音道:“听自己的,橘糖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可有心仪的小郎君。丞相府许久没有热闹了,橘糖若是嫁人,我定是风风光光送橘糖出嫁。” 橘糖一双眼红了:“娘子要赶我走?” 姜婳没有再说话,只是用一种温柔的眸光望着她。 橘糖眼泪陡然落了下来:“娘子,别赶我走,让我陪在你身边,好不好。娘子同公子说,我听话,听话便是了。我再也不去放风筝了,哪有人秋天放风筝的。娘子,你替我同公子说说。” 姜婳眼眸深了一瞬:“橘糖,嫁人不好吗?” 橘糖忙摇了摇头,一颗泪滴到了姜婳白皙的手上。 “我只想在娘子身边,娘子,晓春已经被您送出去了,把我留在身边了。让橘糖陪陪你,好不好。娘子同公子说,让公子再派一个大丫鬟过来就好。” 姜婳怔了一瞬,抵住了她的头:“可是橘糖,在我身边,你并不自由。你喜欢秋天去放风筝,喜欢冬日去城外赏花,在我身边,这些都很遥远。你需得护着我,需得抉择,需得沉默。可是,橘糖,这样,时间长了,你也不会快乐。” “是公子说的是吗?”橘糖被这些话说的哑了嘴,最后哽咽道。 姜婳摇头,眼眸停留在她手腕间发紫的鞭痕。她似乎有意遮掩了,但是动作大了些,还是不小心露了出来。 心怔地疼了一瞬,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假装自己没看见。 今日送走夫君后,她第一次,唤下了一直在她身边的暗卫——寒蝉。 她没问什么别的东西,只是问了一声:“橘糖呢?” 那名名为寒蝉的少年声音很冷,像是十二月的冰。 “在思堂受罚。” 她抓着自己手腕的手扣紧:“为何会受罚?” “因为那日,娘子被人冲突了,这是她的过错。暗卫犯了错,就得受罚,这是规矩。”说完,寒蝉隐晦地看了一眼后方。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橘糖是暗卫。 她无从去想,为何陪谢欲晚一同长大的橘糖,会变成暗卫。只知道,如若橘糖是暗卫,留在她身边,受罚的事情,便会比普通的丫鬟多。 那她便不能将橘糖留在身边了。 她望向身前的橘糖,从怀中拿出了一方卖身契,轻柔地将那张纸,放入了橘糖手中。她静静地望着她,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发。 “不是夫君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既然夫君将橘糖赐给了我,那橘糖就是我的丫鬟。我想送橘糖出嫁,想让橘糖去看江南的雪,去看漠北的沙,想,谁都不能再责罚我的橘糖。” 橘糖怔住,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手。 那张纸,在她指尖发烫。 她突然听明白了娘子的意思。 也正是因为听懂了,她红着眸,再说不出一句话。她不懂,娘子是如何知晓,又是如何寻到了如此法子,只为了还她一个本就不存在的自由。 当年,在她幼年时,便被送到了公子身边。 那时谢家还未破败,举家流放。她同公子一同长大,感情甚笃。原本,在高门世家,主仆情深,也是一桩佳话。但是,好景不长,谢大人被污蔑贪污,谢家举家流放,公子开始被长老们严苛管束。 他们容不得公子有一丝错,所以当她因为在书院被人调戏,公子出手阻止,因此得罪了调戏她的人后,谢家的长老们将她带离了公子身边。 他们把她同彼时尚是稚童的寒蝉一起,投入了暗卫营。 她被寒蝉护着,走出了刀山火海。彼时公子三元及第,长老们终于不再能一手操控公子的事情。 她又回到了公子身边。 但她已起了誓,服了药,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橘糖。直到后来,她被公子送到了娘子这边,长老们对她的控制才停止。可即便这样,一日入了暗卫营,她一生都被此辖制。娘子是想借她之手,让她彻底逃离这个牢|笼。 她哭得浑身颤抖,却还是不住地摇头。 “娘子,橘糖不要,不要,让橘糖留在你身边。只要日后不犯错,橘糖就可以不受罚的,不疼,只是规矩,打我的人是寒蝉,他打的很轻,伤口只是看起来比较严重,其实不疼的。” 她在暗卫营时,每时每刻都想逃。 但每天都会有因为逃被拉回来处死的人,她很怕死,但她还是很想逃。当她终于决心逃离时,一直沉默不语只杀人的寒蝉拉住了她:“别去,会死。” 那时,周围每天都在死人,她已经不知道死是什么了。故而被少年拉住的那一刻,也只是甩开了手:“死,都会死的,我不想,不想死在这。” 少年拉住她的手重了一些,随后淡声对她说:“不会死,我会带你出去。” 后来,寒蝉真的带她出来了。 他手上沾了无数的血,眉眼间却冷淡地极。 她以为,她终于自由了。可她又被送到了公子身边,公子没有问,或许是那些长老早就同他说了,或许是公子也不太在意。 暗卫营是在公子和娘子成婚一年后才到公子手中的,他看了名单,没有说什么。之后,她便到了娘子身边。 娘子是一个很好的人。 柔软的,像是水一样。只是,娘子似乎平日都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情。她每日会吃差不多的饭菜,哪怕是生病,也会用平日用的量。 她很心疼娘子。 因为,从她在府中看见娘子的第一面起,她就知道,娘子也不自由。 姜府中,娘子眼中尚且有过光。 娘子也曾暗中同她说,日后待她成婚了,要带姨娘去江南。说姨娘喜欢江南,她应该,也很是喜欢。说只有两月了,只有一月了...... 可等她再同公子回到姜府时,却听见了姨娘死去的消息。 她第一感觉是,那她的娘子,该怎么活呀。 再次见到娘子,是在那日的晚宴上。娘子一身素白的衣裳,在旁人的撺掇下,向公子敬了一杯酒。 公子没有拒绝。 后来......娘子成为了丞相府的女主人。 谣言四起,流言乱传,但她却知道,娘子不是那样的人。她再次与娘子相遇时,娘子穿着华美的衣裳,戴着富贵的首饰,但她局促不安,惶恐,像是被困在金丝笼中被人观赏的雀鸟。 同她一般的不自由。 她那时便想,若是她到了娘子身边,她就不要再离开了。 因为娘子,似乎,比她还要寂寞。 当公子递给她卖身契,说她从今以后是娘子的人时,她心都安静了一瞬。她真的到了娘子身边,她比她从前想的,还要忧伤,还要柔软。 她心中的天平,开始倾斜。 她开始希望娘子开心,开始罔顾公子的意愿。对于这件事,公子也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这一次—— 娘子差点受伤。 寒蝉未来寻她,她却自己去领了罚。 她就是想,这样,公子就还能任她留在娘子身边。晓春已经走了,再没了她,娘子怎么办呀。
第二十一章 是啊,她不能走。 在暗卫营中,她无时无刻不在向往着自由,可当娘子将这卖身契递到她手中的那一刻,她惶然觉得,薄薄的一张纸,有千斤重。 重到,在娘子身旁近十年的橘糖,已经拿不起了。 她眸中的泪没有停,下垂的泪珠一点一点浸湿了那张陈旧的薄纸,她认真地将手中的纸折叠起来,然后递还给了娘子。 姜婳没有接住,她温柔地望着橘糖,试图同她再讲讲道理。 她不知她为何想要留下。 若是为了她,实在没有必要。 她此生未承受过如此之在意关怀,对于她而言,会有些重。她亦不希望,因为她,橘糖再受到任何责罚。 在姜府时,她曾无比渴望成婚,因为祖母应她,只要她成了婚,就能带姨娘出府。所以哪怕只是一门用以联络维系世家感情的婚姻,甚至于她从未见过那个江南的公子,她出嫁,也乐意至极。 她想,橘糖同她,应是一样的。 她从前不曾踏出泥沼,是因为姨娘的死,一直盘桓在她心间。但橘糖不是,她还可以拥有很自由很美好的一生。 橘糖同她夫君的开始,不会源自一个错误,也勿需如她一般,用了十年,才堪堪释怀。 她温柔看着橘糖,轻声劝阻:“为什么不要呢,橘糖。如若是担忧府中的事情无人做,我会寻新的丫鬟或嬷嬷;如若是舍不得丞相府,有我和夫君在,你随时也能回来;如若是暂时未有欢喜的人,我们可以慢慢寻。” “只要你应下。” 橘糖眼眸轻颤,望向眼前的娘子。 她愈发想让她离开,她便愈发离不开。娘子知道吗,这是娘子这十年,眼眸最坚定的时刻。却不是为娘子自己,而是为她一个奴仆。 两人对视间,心思各异。 姜婳未曾想过,会如此艰难。怎么会有人可以脱离火坑,还要往回走的? 橘糖依旧含着泪摇头。 那张薄薄的卖身契,还是被橘糖规规整整地放回了她手中。姜婳望着手中的纸,泪痕尤在,她怔了一瞬,心中突然有些疼。 她不了解暗卫营那边的情况,这般事情,夫君从来不会同她说。 府中的事物,她拥有主宰的权利,但是府中事物之外的事情,她若要做,便有些麻烦了。这已经是她能想出的最合适的法子,她未想过,橘糖会不愿。 未谈妥,橘糖甚至怕她再说,直接退了下去。 姜婳看着手中的卖身契,还是好好用木盒收拾了起来。时下奴仆需在官府备案,撕毁卖身契,是无用之举。若是要脱离奴籍,需得奴仆拿着卖身契去官府销案。 看着好好盖着的木盒,姜婳怔了许久。 * 不过一刻,门又被敲响了。 姜婳上前打开门,有些讶异。不是旁人,正是一刻钟前转身就走的橘糖。橘糖低着头,将手中的信件递给姜婳:“娘子,姜二小姐的信。刚才,忘记给娘子了......” 听见姜玉莹的名字,姜婳也没了适才的心思。她想起前两日发生的一切,沉默地接过了信。她没有避着橘糖,直接将信拆了,将信纸拿出来。 信上的内容就一行字。 明日正午,明华楼见。 轻蔑,傲慢,透过这八个字,明晃晃地露出来。 姜婳望着信,情绪比起之前,稳定了不少。她沉眸看着,手不慎被锋利的纸边划破,淡淡的血迹染了信纸的边沿。 细微的疼痛从指尖传来,一旁的橘糖看见了,忙用帕子帮她包住。 她静静看着信纸上的血,想起那日姜玉莹的模样,唇角不由平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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