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随后,一口气虚了下去,像是瞬间又老了十岁,虚弱道:“那你将玉莹的尸骨送到这儿来,人死了,要下葬的,你把玉莹的尸骨送过来......” 姜婳眼眸有些寒,声音却还是很轻:“烧了。” 老人顿时愣住,一拐杖就打了过来。 这一下,倒是很重,让姜婳险些摔地上。但她不在意自己的狼狈,扶着桌子站了起来,重复道:“烧了,放了一把火,烧了。我当着姨娘的坟墓,亲自点的火。那火啊,就和当年一样烈。” 她看着老人的表情,一点一点变化,最后,老人坐在地上,哭起来:“玉莹啊,玉莹啊......” 哭喊了数次,见她不理,就怨恨地看向她:“那丞相夫人今日何故还来老身这小院?” 姜婳一怔,她是为何来呢? 她听见自己说:“祖母,姜玉莹临死的时候,同我说,这件事,您,父亲,大哥......谢欲晚,十年前便知晓,是吗?”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面无表情地说出那个名字,但她吐出口之际,老人昏暗的瞳孔中涌现了痛苦,进而再没了往日的傲气。 老人跪下来,拉住她的衣裙:“丞相夫人,求您,放过我儿我孙,作孽的人已经走了,被夫人您烧得尸骨无存,他们只是知道,此时同他们,并没有关系。” 姜婳手指尖一颤,轻声问道:“父亲,大哥,谢欲晚,从一开始就知道姨娘是被姜玉莹害死的事情吗?” 她将那个名字轻描淡写。 老人颤抖着身体,只觉得前面这个孙女,已经不是她认识的模样了。玉莹已死,死前居然将她儿她孙都抖了出来,她又是心痛,又是怨恨。 事已至此,她再不承认,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老人顺着姜婳的话,颤身道:“阿禹,玉郎,丞相大人,的确最初,就知道了一些内情。但是,夫人姨娘总归是自杀的,是自杀的啊,也不能,不能算玉莹杀了人。阿禹和玉郎知道后,已经惩罚玉莹了......” 丞相大人。 姜婳第一次,有些疲累。 持着匕首,刺入姜玉莹胸膛前的时候,她没有觉得疲累。 放那把火,站着看火从天暗烧到天明的时候,她没有觉得疲累。 但此时,从祖母嘴中听见‘丞相大人’四个字时,一种疲累感,袭击了她,让她有些站不稳。 原来,真的是真的啊。 她以为,她可以试着,相信一下这人世间的爱意的。 原来,不能啊...... 她扶着椅子,望着面前依旧在求饶的老人。她准备走了,转身却被祖母拉住了衣裙,她有些收敛不好自己的情绪,此时不想面对更多的事情。 但老人已经哭诉了起来:“夫人,放过阿禹玉郎吧,看在......奉常府将您养育长大的份上。如若没有玉郎,你也见不到丞相大人,也无法到达如今的地位。夫人您便......放过他们吧。” “玉莹的过,玉莹已经还了,她也不是故意的。玉莹那丫头,只是觉得,是因为季姨娘,她的娘亲生她的时候,才会难产。所以玉莹那丫头,才做了这些错事。她只是太爱她娘亲了,也不是什么坏人。” 姜婳怔了一瞬,转身,愣住。 什么意思。 她听见自己轻声问:“因为殷夫人难产,所以姜玉莹记恨我姨娘,这些年才做下这些事?” 老人哭着点头。 姜婳垂头,只觉得讽刺极了,她声音惶然,又多了一丝怒意:“殷夫人难产之时,姜玉莹刚刚出生。刚出生的婴孩,还能记住这番事情吗?祖母,为何你能将姨娘那些苦难说的如此轻巧,姜玉莹无辜,她所作所为,还成为正义之举吗?” “那我今日,为姨娘,杀了姜玉莹,再去通州捕了姜禹姜玉郎,是否也是合情合理。婴孩不曾记事,又是谁,同她说的呢?祖母,你又是何时知道,你在其中,又尽过几分力。” 老人被她说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哭。后面断断续续说的东西,姜婳已经听不太进去了。 姜婳只觉得可笑,一切都可笑的可怕。 为何她姨娘苦痛的一生,只是源于这般荒谬的一句记恨。 只因为一个不耐心孩童哭闹的奴仆的挑唆,她姨娘便要承受这世间鲜有之苦痛,她颤抖着身子,逼自己将泪咽回去。 向前走,再没有望后看一眼。 杜嬷嬷迎上来,却发现情绪不太对,一句“三小姐”又咽回去。姜婳没有理睬,提着衣裙,向门外走去。 好恶心。 她一刻都不想呆在这院中了。 她想回家。 想到这,她步子却陡然慢了下来,她惶然望向前方,心中一遍一遍重复适才祖母口中的‘丞相大人’。 轻笑了一声。 她哪里有家呀,那是丞相大人的家。 太可笑了。 这世间的爱,都太可笑了。姨娘爱她,为了她去死,谢欲晚爱她,欺骗她数十年。如若爱是让人赴死,爱是让人痛苦,被诗文描摹无数的爱,究竟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她不要,不要了。 荒谬又可笑。 * 回到府中的路上。 橘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她知晓自己可能没太控制住情绪,但又觉得,她为什么要控制情绪。 她望向橘糖,浑身尖锐,却在望见橘糖眼中的担忧时,陡然变软。 ......橘糖又有什么错。 她迎上橘糖的目光,声音压了压,等到平静些时,才轻声道:“我没事,不用担心我。祖母那边,我们以后就不用去了。事情都处理完了,没事了,橘糖。” 橘糖心疼地将她一把抱住,车帘微微掀起,她看见一辆囚车从他们马车身边驶过,囚车上被扔满菜叶子的男子,她认识,是前些天被传派人行刺天子的安王。 她同那男子孤傲的眼神对上了一瞬,随后便匆匆而过。 橘糖不合礼制地将她拥在怀中,她也没有推开,只是,那个从前能让她感受到暖意的怀抱,此时,也变作了寻常。 * 到了府中。 姜婳便去了书房,这几日她宿在青山那边,府中已经堆积了许多事情。过些日子,她要同谢欲晚一起去江南,在那之前,这些都要处理完。 到了日暮的时候,橘糖敲了敲门:“娘子,公子回来了。” 姜婳持着笔的手一顿,轻声道:“前些日的事情,还没忙完。你先去......布膳,等会,我便去。” 橘糖眨了眨眼,也没多想什么。 平日,只要公子回来,娘子都会第一时间去迎公子的。可能是事情真的太多了些,她心想。 书房内,一处暗影中,寒蝉陡然出现。 姜婳将手中的笔放到笔架上,闭上账本,望向那清冷的少年。 她轻声道:“怎么了吗?” 寒蝉一张死人脸,像是从未变过一般,此刻,亦是冷着一张脸问:“今日夫人同夫人祖母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 姜婳眸色平静:“所以?” 寒蝉声音难得软了一分,只是少年不太习惯这般说话,语气有些别捏:“寒蝉想同夫人做个交易。” 姜婳眼眸垂下,也没听是什么,轻声道:“不做,你大可以按照今日所听到的,直接上禀。” 许久,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姜婳怔了一瞬,发觉自己有些迁怒了。她因为祖母那番话来的怨气,如今还未发泄,适才迁怒到了寒蝉身上。 思虑片刻,她松开了握着茶杯的手,轻声道:“对不住,寒蝉,你先说吧,不用交易。” 暗影中,向来冷漠的少年第一次声音温柔了下来。 * “娘子,到用膳的时间了。”橘糖敲着门,轻声道。 姜婳望了暗影一眼,应了声‘好’。 * 食不言,寝不语 姜婳同谢欲晚安静用着晚膳,她照例用了平日的量。 她垂着眸,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没有向旁边看上一眼。处理了半日府中事务,她的心依旧乱得可怕。 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她身旁的人。 “小婳。” 是谢欲晚的声音。 她一怔,惶然间,望向了两日未见过的人。他实在拥有一副太好的皮囊,故而当她将这些日发生的事,同他联系在一起时,脑中出现的,便是这张脸。 她轻声应了一声。 谢欲晚定眸看着她,许久之后,温声道:“我已经同陛下说了,这一次秋狩,丞相府便不去了。待到安王这次的事情处理完,我们便去江南。到时乘船而下,应该能短几日路程。待到在那边过完年,再回来。” 姜婳望着他,知晓这一切,只是因为姨娘留的那封小信。 她心中茫然,这些好,谢欲晚,是因为愧疚吗? 也是,他似乎也从未说过一句爱。 或许是她误解了,如若他本就不爱她,所做的一切只是源于对姨娘的愧疚,那她为爱加的那些罪名,便是污蔑了。 似乎......只要他不爱她,一切就变得合理起来了。 是因为愧疚,在府中,她自荐枕席时,清冷矜贵的公子,没有推开她。 还是因为愧疚,在她被长老们为难,跪在祠堂半日之后,他持着一盏灯,站在那颗榕树下,同她说‘回家’。 亦是因为愧疚,他挡了那偏了一分...... 姜婳心中念不下去了,真的有人,会因为愧疚,做到如此地步吗?她知他守礼法,遵规矩,是一个端方的君子。 但是姨娘的苦难,到底,同他是无关的。可,如若不是因为愧疚,又是因为什么? 姜婳平静地望着谢欲晚,声音很轻地应了一声‘好’。 * 夜间。 谢欲晚回到房中时,姜婳正在看书。 她的心太安静了,在这寂静的夜中,令人害怕。于是她打开了案几上的书,顶着油灯的光,翻阅着。 门被轻敲,然后“咯吱——”一声,被打开。 清冷的月色之下,是一身月白袍子的谢欲晚,她抬眸向他望去。 他向她走来,牵住她的手。 她怔了一瞬,是温热的,那应该是适才刚洗了澡。她同往常一般,回握住他的手。他们日常便是这般,很少言语。 等到烛光熄灭,衣衫褪去的那一刻。 姜婳不知晓自己怀着怎么样的心思,轻问了那么一句:“谢欲晚,你爱我吗?” 在她的记忆中,她从未如此直白。 她甚至不知,自己究竟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她只是,突然很想问问。就像是她想去看江南的那场雪一般,她也想试着问一问,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惶然地在他的爱中生活了许久,可或许,这爱,本就是一场她为自己造的谎。 谢欲晚语调平静:“为何如此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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