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野窝在大堂贵宾厅的棕色皮革沙发里,鼻尖是酒店香薰混杂着羊皮革的气味,眼皮忽而很沉。 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休息了,经常眼睛一睁,不知道身在哪个城市。 大堂的中央有乐手在弹琴,弹的是《梦中的婚礼》,琴声很催眠。 经纪人又给 他点了一杯咖啡,他没喝,信手打开手机,点进大网红的页面。 据说爱顿是音乐人起家,因为直播唱歌而红遍大江南北,但是现在却主职带货,粉丝两亿,冠绝直播平台。 连着翻了好几个作品,也没翻到他唱歌。 陆野困惑,“都是段子,哪有歌?” 经纪人笑道:“段子火嘛,你找找,还是有歌的。” 相处下来,经纪人也知道了陆野的脾气,好生劝道:“爱顿人脉深,有流量,背后有强大的MCN公司,也有资本捧着。你呢,有才华。强强联合,你受益其实更多,待会儿如果有什么看不惯的地方,就忍忍。” 陆野懒得说话,丢开手机,侧过脸去看雨。 雨幕从身旁的巨幅落地窗扫掠下来,街景模糊,树梢被风吹低了头,摇摇欲坠。 他眼皮耷拉下来,很快睡着了,朦胧中,耳边一直是《梦中的婚礼》地旋律。 浅眠与深眠交接的时候,他被经济人喊醒,头皮发麻,神经扯着痛。 “来了来了。”经纪人拍拍他。 陆野勉强睁开眼,看见一群人声势浩大地站在前台处,跟酒店方争执着什么。 光保镖就有八个,一个穿着鲜艳的女人嘴皮像机关枪似的说个不停,艺人被三个助理围着,事不关己地站在旁边玩手机。 陆野眉间闪过一丝不悦。 “我们等等。”经纪人说。 前台打完仗,那女人走在最前面,高跟鞋蹬着大理石地面,发出急促而尖锐的蹬地声。 路过大堂三角钢琴的时候,她瞟了一眼乐手,轻蔑地骂了一句:“弹他妈的理查德克莱德曼。” 刻薄的声音顷刻间传到贵宾厅,陆野循声望去,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就连他的助理小夏都看不下去,小声嘀咕:“跟酒店闹了意见,干嘛找人家打工人的茬?有毛病啊。” 经纪人笑说:“他们团队出了名的不好伺候,特别是他经纪人娜姐,但是人家现在资本过硬,就是牛气轰轰的,没办法,就算被拍下来放上网,也能买通媒体给洗白。” 弹琴的姑娘无动于衷,就跟完全没有听到似的,琴声一点没乱。 舒缓浪漫的旋律更加衬得对方无理取闹。 娜姐似乎被激怒了,用她那八厘米防水台的高跟鞋狠狠踢了一脚琴凳。 琴声终于停了,女孩轻轻将手搁在琴键上,坐姿端方,纤薄的背脊挺地笔直,如一块铁板。 “这什么拽样子?”娜姐双手抱在胸前,拔高音调说,“哪个音乐学院的?能换个不这么俗气的曲儿吗?前台的时候就听着烦!” 八个人高马大的保镖站在她身后,个个不说话。 大网红自顾自地玩手机,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酒店经理赶忙上前,以非常专业的姿势鞠了个躬,说明曲目是酒店固定的,是他们安排不当。 然后扯了扯女孩的袖子,声量极小:“林栖,是不是哪弹错了?” 他明知道那姑娘弹得极好,这么说,只是为了给彼此一个台阶下,让她快点抽身。 林栖头发梳成半马尾,穿白色雪纺长裙,胸口系一个垂坠下来的蝴蝶结。 经理扯她袖子的时候,没有轻重,将胸口的蝴蝶结给带歪了。 一腔正义感的小夏“切”了一声,转头瞥见陆野一张脸极黑,令他想起暴雨将至天空,压迫地他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酒店的宁静彻底被打破,无数双眼睛好奇地注视着钢琴前的这群人,以及那个倒霉的乐手。 林栖头也不曾抬过,修长的手指一动,将八十八粒琴键轻松驾驭。 华丽的乐章扑面而来,不似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浪漫甜腻,短促有力的回响如同一排小钟齐鸣,敲打在听者心上。 没有人发出任何声响,娜姐抿了抿嘴,心跳被小钟的节奏带跑,呼吸都被带乱了。 纤细的手指展开进攻的姿态,以极快的速度一连跳跃四个八度,钟声怒响,急促压迫,带出弹奏者隐而未发的情绪。 娜姐的表情显得有些呆滞,爱顿停下手中的游戏,将墨镜勾到鼻尖处盯着乐手看,嘴巴渐渐张大。 然而乐章在高潮处嘎然而止。 一阵抓耳挠腮的不舒适感席卷听者全身。 奏乐的女孩淡然起身,轻盈地离去,目光不曾看那群人一下。 她全程没有说一句话,看似平静温柔的湖水,抬手之间却卷起滔天巨浪。 “好帅啊!”看着女孩离去的背影,小夏忍不住说。 “帅个鬼啊!”经纪人蓦然打破这气氛,一脚将小夏心中升起的小小崇拜踩碎。 “这女孩挺轴的。”他又说。 挺轴的。 陆野心中无声轻笑。 他想起第一次注意到这个粉丝的时候。 那时已经通过乐队成名的陆野,第一次自己谱曲了一首歌放在网上。 歌曲反响良好,在互联网上广受欢迎。 但是很快引来了一位歌坛前辈的恶意,他发文阴阳这首歌抄袭了他的一首原创。 网友马上扒出他所说的那首歌,旋律走向果然相似。 前辈的粉丝开始铺天盖地骂陆野抄袭,陆野一个新人,粉丝没有他们人多,很快败下阵来。 就在几乎是一边倒的舆论中,有一个声音,逆光而来。 那时林栖还不叫“泔水车”,而是和大部分追星号一样,起了个跟陆野相关的昵称:有鹿在野。 头像是陆野在街头跑步时的背影,逆着金色的晨光,身影跃动。 听着像就一定是抄袭吗? 她指出这两首歌都是根据卡农和弦进程所写,且都用了大量和弦上的音,所以才给人走向相似的感觉。 怕别人听不懂,她还弹了一段卡农和弦进程附在后边,并罗列了十首市面上广为流传的,使用卡农和弦进程所写的歌,将这些歌在卡农和弦进程上所玩出的花样,和连接的技巧讲得清清楚楚。 最后,还从法律层面说明了这些不能被判定抄袭的原因。 这个言论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这篇娓娓道来的专业知识的面前,网上如雪花般无意义的空耳鉴抄,和发泄情绪的讥讽谩骂,统统显得苍白可笑。 眼看无可辩驳,前辈那边便把矛头指向她的粉丝身份上。 之后,无论她再怎么摆证据,对方阵营只是一个劲地说她是无脑腿毛,无所不用其极地为正主洗白。 她几乎是一个人面对前辈粉丝的千军万马,差点被人肉出高中的信息。 明知道对方已经开始逃避正理,用耍无赖的方式单方面欺负她了。 她还是据理力争,好像真的要将乐理和判抄这么庞杂专业的功课给大家科普个明白一样。 殊不知娱乐圈的争斗欺压,早已超过乐理的范畴,哪是她一个埋首书卷里的高中生看得明白的? 最终,这场骂战两败俱伤。 以前辈的退出草草收场—— 他闹了这么久也没有真正提告,已经能够说明很多问题。 久而久之,网暴的大军褪去,林栖的账号不再有热度。 她换了昵称和头像,清空内容,删除了所有关注者。没有人记得她,除了陆野。 在“有鹿在野”出现以前,那件事对陆野的打击不小。 不仅因为这是他倾注心血写出的第一首歌,更因为对方是他非常崇拜的一位前辈。 他自己也常反思,是不是前辈的歌听得太多,一不小心,拐到人家的旋律里去了。 这件事让他对偶像这个称谓彻底祛魅。 以至于在后来,当千万人奉他为偶像时,他心中也没有太大的波澜。 这件事令他失去了一个偶像,却收获了一个特别的粉丝。 一个,一开始只是出于感兴趣,而默默关注,怕耽误她学习,而不敢打扰的粉丝。 到了后来,却成了他积年累月,再也忘不掉的“风景”。 从那时起,他就知道林栖很轴。 也是从那时起,轴这个贬义词,在他心里有了别样的定义—— 大概,近似于,既英勇又可爱吧。 经纪人勾过小夏的脖子,摆起前辈的姿态说:“别怪我没教过你,这种,就是典型的学生思维,到了社会上是要吃亏的。” “经理已经给台阶下了,本来道个歉,可以不得罪任何人,要是嘴巴再甜一点,让娜姐有面子,说不定还能赚点小 费,攀上个人脉呢。” “音乐学院的,差的不就是娜姐那样的人脉吗?” “这孩子倒傻,让她弹个高级点的,真把人震傻了。” “现在拿不到小费,得罪了娜姐不说,可能连这份兼职都保不住,何必呢?” 最后,他不忘“语重心长”地说:“行走江湖,再有才又怎么样?把无谓的性格放下来,才是光明大道。” 这话无疑是在点陆野。 公司的安排,他并非言听计从,娱乐圈不比线下乐队。 他的不听话,已经传到高层耳朵里,他们最忌讳的就是不好摆控,背后又没有靠山的艺人。 谁知他话还没有说完,陆野人已经走了。
第9章 长街熙攘,他们是一对再普…… 娜姐在三角钢琴前僵了几秒,终于想起正事来。 一扭头,正好看到陆野朝这边走。 男人目不斜视,带来一阵黑沉沉的气压。 纵使娜姐那样飞扬跋扈的人,也不由得带上几分小心。 他真人比上镜还要英俊,这令娜姐恍惚了一阵,顷刻间换了一张春风拂面的笑脸,带着团队迎了过去。 陆野经过他们身旁,脚步未停,就连眼珠子也没有转一下。 眼看他就这样走出了酒店,这群人在低迷的气压中,呆愣地看着彼此。 林栖有条不紊地穿过酒店华丽的廊道,大堂,门廊,裙摆带起一缕清风。 一边走一边给领班发了条微信,要求结算当日工资。 尽管希望渺茫。 酒店外倾盆大雨,不巧忘记带伞。 她站在门廊下,与雨帘一步之隔,习惯性地戴好耳机。 陆野低沉醇厚如同巧克力般的嗓音,顷刻隔绝了雨声,将她包裹起来。 眼看雨势没有丝毫减弱的意思,最近的地铁站也就十分钟不到的路程,林栖深吸一口气,将帆布包高举过头。 刚迈出一只脚,一把黑色的大伞出现在她头顶。 起跑的姿势来不及收,她猛地踉跄了一步,被对方拉住胳膊,带了回来,轻轻撞上对方胸膛,方才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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