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明开心跑走,“好叻!” 谢惊屿这情况,住的当然是单人病房,柏明一走,屋里顿时就安静了下来。谢惊屿之前一条腿晾在外面,这会儿不尴不尬地收回去,还很刻意地拿被子盖住。 海姝好笑道:“你不热啊?” 谢惊屿又把被子掀开,“现在你不该正在审问高明雀?” “本来是在审的。”海姝往床边一坐,添油加醋地说:“但审到一半,祁队跑来给我说,你要不行了。” 谢惊屿肿着的眼皮都撑开了。 “他说你一进医院就一直在检查,到现在还没查完,估计情况有点严重。”海姝说:“我想也是,老检查不完,问题就大了。” 谢惊屿无语道:“都是外伤,片子该拍的都拍了,没问题。就是老曾瞎操心,说什么全都查一遍,老贺还给加码。” 海姝刚才看到谢惊屿和柏明拉扯那一幕就已经明白了,特勤的队长头头们最见不得队员受伤,谢惊屿那一脑门的血是够吓人的。 “走吧。”海姝站起来,朝谢惊屿伸出手。 谢惊屿还没反应过来,“走?” “检查啊。”海姝笑道:“老曾老贺交待的任务。” 谢惊屿是真烦检查,但这次在窗边催他的人不是柏明,成了海姝,他望着海姝的眼睛,一想到这个女人在赶来的路上还在担心他是不是要死了,心里的一个角落就发起热来。 海姝的手快要收回去了,“不走?” 谢惊屿一把握住,“走!” 真下了床,海姝才注意到谢惊屿腿上和腰背上都有伤,走路能走,但疼痛和不适是难免的。她环住谢惊屿的腰,很有经验地把人扶住,谢惊屿却僵住了,背后像背了一把剑。 海姝问:“怎么了?” 谢惊屿:“太近了。” 海姝:“……” 谢惊屿转开视线,唇角却压不下去,“跟你说过,我们特勤的道德水平都很高。” 海姝懒得惯着他了,贴着他的腰就往前推,“谢宇,你矫情不矫情?8岁的你都比现在成熟!” 被押送到楼下的科室,谢惊屿老老实实排队等号,海姝也陪着他,但周围有不少患者,不好说案情。但即便什么都不说,谢惊屿知道海姝就在身边,情绪就像被抚平了一样,烦躁感如同晚上的潮水一般退去。 隧道外的一幕惊心动魄,但就像海姝最终锁定了他的位置,他也有高明雀会动手、特勤会出现在附近的预判,因此在开车的全程,他都非常专注,越是接近滨丛市,神经越是高度紧绷。在车被撞开之前,他已有准备,所以车并没有被撞下悬崖。 高明雀是个疯子,他也不遑多让。 但这次之后,被捕的只有高明雀,桑切斯人影都没看到,荀苏苏也已经失踪。作为特勤,他身上扛着很重的担子,而作为一个普通人,他追寻了二十年的,不过是谢小龙之死的真相。 真相近在眼前了,却又被埋进黑暗。他不甘心。 身上的伤都是小事,在特勤待了这么多年,更重的也受过,让他烦躁的是差一点就要够到真相的感觉。海姝来了之后,这种焦躁奇异地消退,它们还在,只是不再叫嚣。 医生叫到他的号了,他还在出神,肩膀忽然被拍了拍,目光一聚焦,就对上海姝的视线。 “别发愣,快去。查完这个……” “你请我喝娃哈哈?”谢惊屿几乎是脱口而出。 海姝怔了下,推他,“想什么?查完这个我们接着查下一项!” 谢惊屿叹了口气,往科室里走。海姝在他身后说:“等你啊。别怕。” 后面有人笑起来,老太太说:“年轻人,感情真好。” 她的老伴儿说:“还要哄的。” 海姝不由得拢了下头发。 谢惊屿做完了出来,海姝盯着表格,又带着他去下一个地方。 等到表格上的项目全部做完,谢惊屿松了口气,看海姝背着手,问:“你藏什么了?” 海姝将娃哈哈往前一抛,“不是你要的?” 谢惊屿又惊讶又有点开心,“什么时候买的?” “刑警的事少打听。”海姝勾勾手,谢惊屿一走近,就被海姝抓住衣领,“好好养伤,我那边还需要你。” 由于荀苏苏的失踪,以及桑切斯出现在滨丛市,这座海姝工作了五年多的城市迅速集结大量警力。桑切斯究竟带着荀苏苏去了哪里,暂时还没有线索,警方的另一工作重点是审问高明雀。海姝是最早留意到高明雀的人,因此是审讯的不二人选。 走廊对面的审讯室里,就坐着高明雀,海姝这两天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眼皮时不时跳几下。她拿出一包烟,来到露台上点起一根,抽得心不在焉。 温叙走过来,也要来一根,两人都没说话。 海姝的烟抽完了,深呼吸,准备去审高明雀。温叙忽然将她叫住,“海队。” 海姝侧过身,“嗯?” “你心理负担有点重。”温叙说:“有什么可以跟我说。” 海姝放松些许,“倒不是心理负担,只是莫名其妙心绪不宁,就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温叙点头,“这个关头,心绪不宁正常。但也别过分紧张,就算发生了什么也没关系,你的人——我,星星,小程,还有乔队,我们跟你一块儿扛。”ЅℰℕᏇᎯℕ 海姝笑了笑,走回来,和温叙对了个拳头,“底气一下就有了。” 审讯室的门打开,高明雀抬起头,看到海姝,勾起唇角一笑。和前几次审问不同,她的激愤、躁怒似乎已经平复下来,终于接受自己最后的那一搏没能成功。 海姝调整了一下摄像头,坐下来,“告诉你个事,杞云市正在重新调查王长意的死。” 高明雀脖子一僵,难掩惊讶,但很快讥讽地笑起来,“重新调查,你觉得能查到真相吗?海警官,我是学法的,你糊弄不了我,我的父亲黄战勇已经不可能等到真相了。” 海姝说:“为什么要自欺欺人呢?这么多年来,你不就是想要警方的一个态度?你真的不稀罕真相吗?” 高明雀皱眉,短暂的沉默后,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对死人来说,你们查再多也没用。” “但你还活着,你想要报复的那个人也还活着。”海姝手上的笔在桌上点了点,“怎么样,我们来聊聊你的这些年,聊聊你是怎么被桑切斯所救,又称为高灵陈霜的养女?我对你这个人特别好奇。” 高明雀笑起来,“海警官,我对你更好奇。你知道,早在你来我们碗渡街的那一年,在我眼里,你就已经很特别。” “我们正在追踪桑切斯,你要是能提供线索,对你,对我,都有好处。”海姝目光锐利了几分,“王长意是桑切斯杀的?” 上次在碗渡街,高明雀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那算不上口供。在审讯室里,海姝需要的是完整、准确的叙述。 高明雀思索半分钟,肩膀微微塌下来,“我父亲的确想过杀死王长意,起初是想依靠那些地痞,后来中了桑切斯的圈套。但他虽然有野心,却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他根本下不了杀人的决心。” 黄战勇和桑切斯究竟是如何勾搭上,黄战勇又是如何在杀王长意这件事上左右摇摆,现在除了桑切斯,恐怕已经无人知晓。高明雀所说的,也不过是她经过长年观察桑切斯,得出来的推断。 桑切斯被李云呵护得很好,他以李云为目标,控制黄战勇,就是他学习李云的第一步。黄战勇要想成为炮弹厂的主宰,王长意就必须死。黄战勇明白这个逻辑关系,也想要下手,可是最后关头他犹豫了。 他想到那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想到王长意除了不思进取之外,算得上一个好厂长,想到自己在刚来到碗渡街时,王长意对他这个知识分子多有照顾,想到王长意家里也有个和自己女儿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 他游移不定地要求桑切斯停手,桑切斯却又对他洗脑。这次他很坚定,“你放心,王长意活着也不会影响我进行改革!” 桑切斯像个局外人,没有再对黄战勇进行劝说,黄战勇也满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杀死王长意”从他的计划中拿了下来。 高明雀之所以这么笃定,是因为她记得,父亲有段时间情绪很不稳定,在家的时间很少,焦虑得连饭都吃不下——他是在挣扎到底要不要杀死王长意。 后来某一天,父亲突然正常了,就像终于做了决定,不再为此困扰。这个决定绝对不是杀王长意,因为那之后,父亲很积极地在家里说起厂里改革的前景,说与王长意喝了几顿酒,王长意跟他说心里话,表示自己也想要让炮弹厂跟上时代,但是老工人们的声音太大,实在有些吃不消。 父亲很乐观,和王长意私底下达成一致,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王长意死了。 高明雀至今还记得消息传来时,父亲震惊的神情,他是真的感到茫然、痛苦,而绝非后来人们杜撰的“喜获厂长之位”。 这件事让炮弹厂改革的步子慢了下来,黄战勇虽然成了代理厂长,但失去王长意这个万金油从中调和工人们的关系,黄战勇举步维艰,后来不得不采取强制手段,更加引发工人的不满。 而在改革即将正式启动时,谢小龙案发生。 一切瞬间就乱了套,一时间厂里所有人都在议论是谁杀了谢小龙,厂里为什么有杀人犯,谢宇到哪里去了。人心惶惶,很多家长不敢让孩子去上课。黄战勇身为厂长,忙得几乎回不了家,黄雨嘉心中害怕,母亲对她千叮万嘱,一个人不能出门。 不久,风向却突然改变,警察一下子不查谢小龙案了,转而查起大半年前的王长意案。大家看黄战勇一家的眼神变了,黄雨嘉关系不错的小姐妹一看到她就躲,她听到有人说,她的爸爸是杀人犯、贪污犯。 这样的话语起初只是避着她说,后来变得震耳欲聋,再也没有人将她当做厂长的女儿,她变成了贪污犯的女儿。 再往后,她是杀人犯的女儿。 她不相信父亲杀了人,可是母亲说父亲承认了,警察也说父亲承认了,从小对她照顾有加的叔叔阿姨唾了她一脸的口水。 她哭着大喊:“我爸没有杀王长意!” 可有人相信她吗? 她的尖叫顷刻间就被淹没,她被也许并不存在的罪恶戴上了摘不下的镣铐。 而那个始作俑者——桑切斯——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并在她差点被母亲杀死时救了她一把。 她跟在桑切斯身边长大,接收桑切斯和李云的意识与道德。越是成长,她越是会独立思考父亲的死。黄战勇确实侵吞了集体财产,这应当被判刑,但是他没有杀人,他只是在那个时候根本没有发声的渠道,才不得不认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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