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片刻,海姝也看着云霞,“你的家人,准确来说是你的父亲故意将你送走。” 程危愕然回过头,看着海姝的侧脸,海姝却没有与他对视,视线仍旧追逐着流动的云。 几秒后,程危无奈地笑了笑,“也对,以你的洞悉力,你早该想到,这种离奇的失踪,一定是有人刻意安排。” 程危回想起在龟白村的日子,只剩下一个个模糊的片段。他的爸爸总是躺在床上,每天要喝很多药,爷爷和奶奶比爸爸健康一些,但干不了活。在村子里,干不了活,就等于吃不起饭。但他的妈妈很能干,他隐约记得被妈妈背在背上,妈妈干活时也不把他放下来。他还有个妹妹,很瘦,但很可爱,经常从碗里匀出肉来给他。 村里的小孩都穿得破破烂烂的,他和妹妹的尤其破。他牵着妹妹在路上走,妹妹晃着他的手,小声说:“哥哥,我想吃糖。” 路边有个小卖部,一群小孩在那儿买棒棒糖。但是他口袋里只有一块钱,是要买盐的钱。妹妹瘪瘪嘴,把眼泪忍了回去。 他第一次吃棒棒糖,是在刘家。刘家是全村最富有的人家,茶几的盘子里就放着一堆糖,糖像小山,最上面的就是棒棒糖。 他的眼睛都看直了。刘家那个天才哥哥觉得他好玩儿,拿棒棒糖逗他,他走的时候,还在他兜里塞了一大把糖,够他和妹妹吃好几天了。 那天是妈妈带着他和妹妹到刘家道谢,妈妈说,爸爸上个月发病了,没钱治,是刘家的刘叔叔和米阿姨帮了忙,还送爸爸去医院。 “刘家是我们家的恩人,你们记住了。” 小小年纪的斯小伟还不懂恩人是什么意思,他就单单记住了刘家的房子比自家的好看,刘家有吃不完的糖,刘家有个有点讨厌,但会给他糖的小哥哥。 这之后,刘家时不时接济斯家,药材、食物,能帮则帮,大人感恩戴德,小孩却都只想着好处,斯小伟经常往刘家跑,看小哥哥做作业,混吃混喝,自己吃饱了,还要给妹妹捎上,心满意足才回来。 一次,他又擅自来到刘家,待在小哥哥的房间,不久听到外面有动静,小哥哥回来说:“你爸爸来了。” 他惊讶极了,爸爸怎么会来呢?爸爸不是在床上躺着吗? 其实身体状态好的时候,斯峰峦也能下地走走,甚至干点轻活,他今天来刘家,是想求刘之达帮自己一件事。 门外的声音变低了,斯小伟听不清楚,央求道:“哥哥,你帮我出去听听?” 刘兴没有出去,“我听得清。” 斯峰峦说的是,想将斯小伟送给刘家,今后给刘家做牛做马都行。但刘之达没有同意,“我知道你也是没有办法,但我们在一个村子里,孩子也记事了,你把他送过来,他怎么想?孩子他妈怎么想?其他村民以后怎么看他?” 斯峰峦嗫嚅道:“我们家的日子没法过啊,我这个病,早晚要把全家拖累死。” 刘兴向斯小伟转述,斯小伟眨巴着眼睛:“我爸爸不要我了?” 刘兴说:“他是想给你讨个好前程。” 斯峰峦最终也没说动刘之达,斯小伟也闷闷不乐地回到家。小孩是最实在的,去过好房子,就希望自家也能有好房子。但斯小伟没有给父母说他下午就在刘家。几天之后他哄好了自己——刘家别的都好,但是没有妹妹,他还是不去当刘家的小孩了。 但是半年后,妈妈和别的妇女去灰涌市卖笋子,爸爸突然开着三轮车,将他抱到车后座。他兴奋地问:“爸爸,我们去找妈妈吗?妹妹为什么不一起?” 爸爸双眼通红,“对,我们去找妈妈。” 但他们在山路上颠簸,去的却不是灰涌市的方向。爸爸带他来到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香楚市,陪他吃了一碗鱼片面,又带他去公园。 坐在公园的长凳上,爸爸含着眼泪说:“小伟,是爸爸没出息,爸爸对不起你。爸爸只有你一个儿子,不能毁了你。” 他听不懂,站起来帮爸爸擦眼泪。 “你想不想生活在刘伯伯那样的家庭?有好吃的,有好穿的,还有游戏机,上学也有新书包。” 斯小伟懵懂地点头,“想的。” 爸爸眼中的痛色更深,“那小伟就要勇敢点,离开爸爸妈妈。” 他下意识摇头。 “记住,爸爸走后,你就不是斯小伟了,不管别人怎么问你,你都不能说。” 他哭起来,抱住爸爸的腿。 “小伟,原谅爸爸,爸爸只能为你做到这些。”爸爸轻轻拿开他的手,“答应爸爸,一定不要让人把你送回来。” 爸爸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如果将来你长大了,你的新家庭愿意让你回来,你再来看看……看看妈妈和妹妹。” 爸爸和他离开公园,来到一个福利院附近,爸爸又蹲下来,“小伟,记住爸爸的话了吗?以后你会过上刘兴哥哥那样的生活,爸爸没有给你的,他们都会给你。” 他目送着爸爸走远,眼泪渐渐模糊视线。他还不那么懂爸爸说的话,只是牢牢记住,不要告诉别人自己是谁。 他在路上流浪了三天,成了个又脏又黑的小孩,好心人把他送到派出所,派出所到处寻找他的家人,最后无果,只能将他送到平安福利院。 他渐渐明白爸爸的用意,福利院的生活都比家里好,时常有穿得很好的大人来看小孩,将他们领养走。不久,他也等到了自己的领养者,有了新的名字,程危。 养父问他有没有想要的名字时,他下意识就说了“伟”,说完又有些后悔,害怕被养父母知道他的身世。但养父没有听清,还说他小小年纪,很有想法,那就叫“危”好了,居安思危,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在程家的生活甚至比在刘家好出千百倍,养父母给了他最好的学习和生活环境,尊重他,还问过他愿不愿意寻找亲生父母。他已经不再是刚被爸爸丢在人群中的小孩,他明白有得必有失,他只能假装忘记了过去,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现在的生活。 来到程家后的十多年,他在得到优渥物质条件的同时,不得不承受良心的煎熬,他不停告诉自己——是爸爸要我这样做的,我不应该辜负他。 毕业后,他本可以回到香楚市,但内心的天平终于倒向了情感一方,他选择来到灰涌市。 记忆里贫困的龟白村已经旧貌换新颜,斯家和刘家却也早已不存在。他得知妈妈在自己丢失的第一年就悲伤过度去世,爷爷奶奶也没有撑多久,爸爸和妹妹则是在龟白村转型之前失踪。村里人都说,他们是知道病治不好了,自寻短见。 如果刘家和李家没有失踪,他就要相信这种说法了。 他查询过那年各种被找到的尸体,没有爸爸和妹妹。如果他们真是自杀,那尸体应该很容易被发现。 他顿时明白当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他搜索龟白村赏花节的信息,亲自来到龟白村,和已经傻掉的刘兴见面——那时他不知道刘兴是装傻,刘兴也不可能认出长大后的他。他没有任何证据,但当无数零碎的线索汇集到他的面前,已经足够他还原家人的遭遇。 他悔不当初,痛恨自己的软弱和贪婪。他想:事到如今我还能做什么? 那篇署名“小斯”的文章其实是他推测出真相后就愤而写成的,但他一直没有发表。身为刑警,他很清楚没有证据,就无法给刘布泉定罪。 冷静之后,他开始思考别的路。他最希望的就是龟白村能发生一起轰动的案子,自己随刑侦一队一起前往,尽力将调查引到赏花节、失踪的三户身上。今年,龟白村真的发生了命案,而且是非常诡异的命案,嫌疑人竟然是刘兴。 他明白自己的机会到了。 可是案件调查几经波折,越是深入他越是绝望,因为现今完全找不到刘布泉作案的证据了,除非让刘布泉自己开口承认。 但刘布泉又怎么会认? 连日来的焦灼状态,终于让他脑子里的弦崩断了。他不再寻求法律来惩罚刘布泉,他只想让世人知道龟白村赏花节背后的冤魂。法律无法审判刘布泉,那就让道德来,让人们的口诛笔伐来。 他也抱有最后一丝希望——也许在公众的监督下,警方真的能取得决定性的线索? 海姝很久没说话,为程危感到遗憾,她很想说:你还是太心急了。 可是她说不出口。 她不是程危,她无法要求一个精神被良心、失败反复折磨的人始终保持理性。况且,程危已经为可能出现的后果做好了准备。 “以后应该不能给你当痕检师了。”程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你是我共事过的最好的刑警,可惜不能和你多合作几年。” 天色渐渐黑下去,再不下山,路就很难走了,海姝一边往下走一边说了李云婷的事,程危和李云婷不熟,得知她就是丰城安娜,震惊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海姝问:“后悔吗?” 程危摇摇头,“就是觉得对不起我的养父母,他们看到我成为警察,很为我高兴。其实我这个性子,根本不适合做警察。是我养母和姐姐,她们很崇拜警察。她们会为我难过。我得到了不该属于我的人生,现在该还回去了。” 海姝回头,看着程危,“但痕检师程危,不就是你奋斗来的人生吗?它属于你,不属于别人。” 程危怔了怔,“谢谢你,海队。” 一时无人再说话,最后一抹晚霞即将消失在天际,忽然,山下像是放起了慢镜头,一个近似晚霞的光点在下方猛然膨胀,随着一声巨响,烧成了一片火海。 有如晚霞平地升起,肆无忌惮地将盛春的傍晚烧灼成血红的色彩。 海姝和程危看着山下的村子,顿时都失去反应。程危脸上滑下冷汗,讶异道:“那是……” 海姝悚然惊醒,以最快的速度向山下奔去。 越接近山脚,迎面吹来的风就越是灼人,裹挟着呛人的飞灰,海姝瞳孔中倒映着旺盛的火海,火海中的人像是在巨浪中挣扎,惨叫和惊呼充斥着整座村庄。 远处,消防车的长鸣呼啸而至,慌乱的村民提着桶、水管冲向燃烧得最猛烈的地方,民警的指挥没有太多章法,送过去的水杯水车薪。 进入村口后,海姝心脏剧烈跳动,站定喘了几口气,撑着向火海走去。这时她才看清楚,发生爆炸的似乎是刘布泉家的院子。 但是那里为什么会爆炸? 刘布泉现在正处在警方的监视中,他不能外出,外面还有警员执勤,可以说是整个龟白村最安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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