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盼握着酒杯不说话。杯子里的冰啤酒被她捏成了温啤。 因为她“不怎么懂日语”的缘故,盼盼全程都装作面无表情,时不时地望向客厅里挂在墙壁上的时钟,想着还有多久山田才会回家。 “啊,都这个时候了,我也该回去了。” 眼看快到七点半了,竹子终于停止了喋喋不休。 她问盼盼要了杯茶水漱了漱口,又让她把香水拿来。 “我家那个狗东西,可不能让他闻到我身上的酒味……” 做完这一切,竹子终于打道回府。过了不多久山田就回来了,看到桌子上放着几碟日本小菜,一脸欣喜。 “姐姐来了么?” 盼盼点了点头,为他斟酒。 温暖的灯光下,盼盼看着丈夫一口菜一口酒吃得不亦乐乎。 很快,竹子做的菜和带来的米糠酱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消灭得所剩无几,而她做的红烧肉山田在夹了一小块后就再也没有碰过。 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瞒不住的,喜欢吃什么东西也无法作伪。虽然山田一直说自己喜欢吃中餐,但是在面对自己从小吃习惯的日本菜面前不由自主地表现出了欢快和雀跃。 他对自己只是隐瞒这一点么? 看着丈夫因为咀嚼食物而不断鼓起的腮帮子,盼盼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第三十二章 在杏子的催促声中,盼盼拖拖沓沓地走出更衣室。 想当然耳,今天工作前碰头会的主要内容就是欢迎头一天上班的阿宝。阿宝的日语非常流利,杏子说如果不知道他留学生身份的话,真要以为他是土生土长的“江户子”。 店长领着阿宝走到盼盼面前,嘱咐她这段时间带一下新人。 “前辈,请多关照。” 明明和大家一样穿着土气的蓝色制服,腰间还绑着难看的帆布围裙,阿宝却把这身衣服穿出了难得的书生气。他冲着盼盼鞠躬,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盼盼抱着笔记本,领着他在超市里转悠了起来。 其实这份工作是份实实在在的体力活,盼盼觉得阿宝在这里真是大材小用。她记得清楚阿宝在家里的时候除了读书什么都不用做的。他姆妈早就说了,阿拉阿宝是天生文曲星下凡,他的手最多拿拿笔,再重的东西就不好拿了。 然而今天她却看到了阿宝搬着百斤重的箱子在货架之间跑来跑去,甚至卷起袖管和生鲜区的男同事们合力处理冰鱼。鱼鳞落在阿宝的胸口,像是一小块一小块的银箔,刺得盼盼直皱眉头。 “杨桑,你这个邻居干活很卖力呀。” 店长站在盼盼身侧,一脸满意。 到了下班时间,盼盼换好衣服走出更衣室。她见杏子正在闭目养神,一问之下得知她最近手头有点紧,刚好这段时间晚班缺人手,她这礼拜都要干到九点才下班。 “你要注意身体呀。” 她这样没日没夜干活的模样让盼盼不由得又想起了双凤,忍不住把对徒弟的关心转移到了眼前这个小姑娘身上。 “放心吧,我有分寸。” 杏子眼珠一转,“对了,上次我和你提过的那份全职的工作……” “杏子。” 这边杏子刚要开口,阿宝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店长让你过去一下,说本来约好九点到的货车在路上耽误了,可能要到半夜才来。” 杏子冲着他俩点了点头,急匆匆地往店长办公室方向跑去。 “你还没走么?” 因为不想见到阿宝,盼盼故意在更衣室里磨蹭了很久才出来,没想到还是遇上了。 “我想等过了晚高峰的时间再回去。” 阿宝说着抬起胳膊闻了闻。 虽然已经换下了工作服,但他依然感觉身边有股挥之不去的鱼腥味。 “吃饭怎么办?” “到附近随便找家拉面店,或者一会儿买个饭团打发。” 阿宝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在美国的时候我在餐厅里打过工,不过只会端盘子,洗盘子和削土豆皮,还是没学会做饭。” 盼盼心想以前阿宝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要是他姆妈知道他吃了这些苦,不晓得要心疼成什么样子。 “那我先走了……” 她转过身,坂道和地铁站是两个方向。 “能请你帮个忙么?” 阿宝出声挽留,“不是今天……明天有空的话帮我个忙。” 盼盼转过身。 “我的工作服刚才搬东西的时候被拉了一个口子。我想明天我洗干净后,能不能请你帮我补一下?头一天上班就申请新工作服的话似乎有点不太好。” 他们打工的超市只提供一件工作服,如果因为污损的缘故要调换新衣服的话是需要向店长打报告的。阿宝今天卖力工作好不容易在店长面前积攒起来良好印象,可不想因为一件衣服而失落了。 “衣服呢?” 盼盼伸出手。 阿宝把背在身后的双肩包拉到胸前,从里面掏出一个黄色的塑胶袋。 “给我吧。” “那不行,还没洗过呢。” 上面都是鱼鳞。 “洗好补好,明天给你。” 盼盼夺过塑胶袋就走。 晚上山田回家的时候,盼盼正在灯下缝衣服。 做针线活的盼盼无比温柔,微微垂下的纤细的脖子有一种凄楚的美,让人想起了大河剧里那些生活在古代的日本女人。 幕府时代,大正时代,昭和早年……总之,现在想要在东京大阪的年轻姑娘中间找到妻子这样的人物实在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 一瞬间,山田仿佛回到了年幼时光。 家还是这个家,只是更大更气派,空气里弥漫着稻米的香气。 新潟县的越光米,大分县的日之光,北海道的七星米,群马县的朝日之梦,还有和歌山出产的娟光…… 作为米铺家唯一的少爷,他甚至不用口尝,只是靠着煮饭的香气就能猜出大米的产地。这让父亲甚是得意,到处夸耀说将来米铺一定会在一男的手里发扬光大。 只是很快父亲就对他失望了,长大后的自己游手好闲,吊儿郎当,并且沉迷于女色。渐渐地,他身上的胭脂味,烟酒味覆盖了稻米的香味…… 山田睁开眼睛,回头看妻子搭在他肩膀上的手。 “怎么了,不舒服么?” 见他端着酒杯久久不动,盼盼担心地问道。 “没事,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山田拍了拍她的手背。 比起刚来日本的时候,盼盼的手越发粗糙了。这让山田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虽然是米铺家的女主人,母亲却从来亲力亲为,舂米,分米,碾米非要亲自过一遍才放心,所以母亲的手也是粗糙的。 “我明天不回家吃饭了,你早点睡吧。” 山田转过身,用手背擦拭两下泛红的眼眶。 “知道了。” 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山田要出去和朋友们喝酒应酬,因此盼盼不以为意,低头继续缝衣服。 ———— 第二天,盼盼特意提前十分钟来到超市后面的小巷子里,等着阿宝出现。 午后的巷子静悄悄的,附近的商店街也没有人走动,盼盼站在台阶上无聊地踮起脚尖,试图用足尖的力量站起来。 她记得小时候跟姆妈和姐姐去兰心大戏院看芭蕾舞剧《白毛女》,看到喜儿的一头青丝变为白发,姆妈和姐姐都泣不成声,大骂吃人的旧社会。盼盼那时候还小,不懂她们在伤心什么。要说喜儿至少见过爸爸,巧娣长到六七岁却只在墙上挂着的相框里见过她黑白色的爹。她对于父亲基本没有概念,自然也生不出什么情感,更加别提什么阶级情感。 年幼的巧娣倒是觉得穿着浅色衣服,披着一头白发的白毛女比之前穿着肥厚棉袄的喜儿要来的更加漂亮。那头发的白色和弄堂里好婆、阿奶们的白发不一样,带着一圈金色的光芒,像是庙里观音娘娘的圣光。白毛女的衣衫虽然破旧,却也趁得她腰细腿长,飘飘欲仙。 回家后巧娣和姐姐们都缠着姆妈,说也要学跳芭蕾舞,要当白毛女。姆妈一个人吃她们吃了一个“麻栗子”(敲脑袋),说饭都吃不起了,还想着跳舞。小姐们悻悻地放弃,不过她们在空下来的时候会学着舞剧里的动作站在墙边把脚尖踮起来走路,还会比谁走的时间长,走得更稳,输了的人要替赢了的人洗碗。巧娣为了不洗碗,时不时地会在弄堂里里练习。她一手扶ʟᴇxɪ着墙壁,一手高举过头,幻想自己是一只骄傲的白天鹅,是一身金光的喜儿。 不知道什么时候阿宝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在她支撑不住的时候上来扶一把。 巧娣问阿宝你跟着我干嘛。 阿宝说我姆妈说的,人要是踮起脚来走路,说明是被鬼附身了。需要推一把才能把鬼打出去。说着,他用力地推了一下巧娣的肩膀。 巧娣被他推到墙边,脊梁重重地磕了一下。她嘴巴一歪,气急败坏地说你才是鬼呢! 然后两人打成一团,被各自的姆妈领走。阿宝委屈得直掉眼泪,“我这是在帮你呀,你怎么好打我呢?” 说起来那都是要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小时候的阿宝真是粉嘟嘟嫩嘟嘟。别的小孩都穿得踢踢踏踏,衣衫不整,只有他每天穿着白衬衫,背带裤,梳着小油头粉墨登场。巧娣姆妈一见阿宝就欢喜的不得了,拉过他胖胖的小手一口一个“阿宝少爷”。 阿宝妈还打趣说那么喜欢阿宝,给你做女婿好不好?巧娣妈眉花眼笑,说阿宝这样的女婿我是做梦都想要的,等他们长大要是真得看得上对方能在一起就再好不过了。 这当然是句玩笑话,阿宝家的条件那么好,要是巧娣爸还在,铺子还在的话说不定他们还有可能。现在么…… 等到两个孩子长大,两家人家就再也没提过这件事情,再后来阿宝考上了大学,巧娣结了婚就更没这种可能了。 想到这里,盼盼低下头不自觉地笑了笑。 “你笑什么?” 阿宝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盼盼回头。 “我想起小时候,你小时候可比现在胖多了。” 她说着,抬起衣服的纸袋子。 “你看看。” 阿宝笑着接过,把衣服抖开。 “……我都想不起来到底是哪里开线了,你是怎么做到的,居然真的有‘天衣无缝’这样的手艺么?” 阿宝仔仔细细看了两遍,都没发现半点缝补过的痕迹。 “我把口袋拆了,往前面挪了挪,用口袋遮住了缝补的地方。” 阿宝低头细看,发现果然左右两边口袋的位置有些许不同。如果不是盼盼提醒的话,根本看不出来。 “盼盼,你真的太厉害!” 阿宝发出由衷的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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