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的当天,一早就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寺庙的庭院里种满了翠竹,雨滴打在碧绿的竹叶上,沙沙作响的声音和日本和尚念经的声音交汇在一起,有一种古怪的和谐。 家属和宾客们手里握着念珠,身前放着一本佛经跟着和尚一起低声喃喃,盼盼浑水摸鱼地跟着咕哝两句,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众人的表情。 从大姐的一双子女到山田家的兄弟姐妹们,参加葬礼的人没有一个人流泪。女人们的右手里装模作样的捏着一块手帕,男人们干脆连装都不装,脸上不约而同地带着一股子轻松的味道。 大家似乎都盼望着这个女人离去。 和上海这边的习俗差不多,葬礼结束后就是招待宾客的宴会。宴会摆在武田家的和式客厅里,男人们围坐在一起喝酒聊天,女人们在后厨忙得团团转。 盼盼正学着日本女人的样子尝试用一根绳子绑住和服宽大的袖子,竹子匆匆忙忙走了过来,一把将她拉了出去。 “怎么了?” “嘘,出大事了。” 两人走到后门口。 大雨下,二姐纯子和四姐百合子已经站在门边。两人都穿着黑色的和服,撑着油纸伞。雨滴打在油纸伞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那个女人’来了。” “胆子真大,谁通知她的。” “还会有谁。” “真不像话。” 两人低声抱怨,盼盼和竹子共撑一把伞,几步走到后门的屋檐下。 雨水沿着伞尖儿落尽盼盼和服的领子里,沿着细滑的脖颈蜿蜒而下。透过大门的缝隙,她隐隐约约地看到外面站着一个人。 一个同样穿着黑色和服的女人,穿着木屐,高高梳起的发髻上别着一直乌黑的簪子。大雨滂沱,虽然只隔着几步却不怎么看得清女人的面孔,不过盼盼还是一眼认出了她——那个妈妈桑! 洁子也见到了她们,她转过身,一手撑着伞,一手抚在胸口,微微地弯下腰。 雨越来越大,雨水沿着屋檐的瓦片而下,几乎形成了一个小型的瀑布。女人们隔离在雨幕的两侧,明明不过几米的距离,却仿佛隔了一个天堑。 “你来做什么?” 竹子挡在盼盼面前,就像在护卫自己的女儿。 “我来吊唁。” “葬礼已经结束了。” “我来上一支香。” 一阵狂风吹过,女人后退半步,纤细的身躯随风摆动,宛如被狂风折打的柳枝。 “你就是没安好心,大姐死了你很开心吧?” 竹子喊道。 “不是的,只是上支香。” “不会让你进来的,走吧。” 还是纯子心软。 “拜托了。” 大雨淋湿了女人的大半边衣裳,她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盼盼身上。 “山田夫人,让我进去吧。求求您了。” 她扔了伞,冲着盼盼深深鞠了一躬。 雨水冲刷掉女人脸上的胭脂水粉,露出苍白蜡黄的底色。 带着半面妆的面孔仓皇又凄惨。 盼盼心底抽搐了一下,觉得她这样可怜的表情很像自己的姆妈。 那一年阿爸的忌日,上海也是下那么大的雨。三个姐姐都嫁到外地去了,家里就剩下盼盼和她妈妈两个人。她姆妈做了一桌子的菜,点了香,把阿爸的照片供在桌子上。 盼盼坐在姆妈对面学着叠锡箔。锡箔是问弄堂里的绍兴阿奶买的,说百分百纯锡,绝对没涂带鱼鳞片,烧出来的纸屑蜡蜡黄,下面的人拿到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雨下的很大,盼盼抬头偷看她姆妈的脸。姆妈正抬头望向阿爸的照片、她面孔跟锡箔的颜色差不多,都是灰惨惨的。 姆妈祭奠阿爸,洁子又在祭奠谁?总不见得是美惠。 山田手里端着酒杯,呆呆地看着女人穿过走廊,一路而来。 她赤裸的脚踩在榻榻米上,浑身带着一股湿气,仿佛一抹从深山老林里飘出的幽灵。 女人上完香,径直走到山田一男面前。 众人低声惊呼,盼盼被推到了最前头。 她终于看清了洁子的素颜,怔怔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不止像姆妈,更像盼盼自己。 三十年后的自己。 盼盼脚下一软,回想起在国际饭店里山田见到自己之后双眼发光的样子,手脚冰凉。 原来如此,他看得哪里是自己,分明就是年轻时候的恋人。 他娶不了她,就只好远赴海外寻找可以让姐姐满意的新娘,却没想到意外地找到了一个替代品。 难怪结婚披露宴上大姐看着自己的眼光那么奇怪,盼盼当时还以为她是瞧不起中国人,原来她瞧不起的是自己的这张脸。 亲戚们的目光在盼盼、洁子和山田之间移动。大姐的黑白照片供在佛龛里,高高在上的她即便死去,依然俾睨着山田家的男男女女。微微勾起的嘴角似乎在嘲笑眼下这可笑的一幕。 “你怎么来了?” 山田放下酒杯,偷偷去看盼盼。 盼盼别开脑袋,他尴尬地缩回视线。 “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么?” 女人想摸山田的手,男人飞快地把手缩到了桌子底下,好像她的手是烙铁。 “说,说什么?” 洁子沉默地看着他,山田眼神闪烁,他看墙壁,看佛龛,看酒杯,看身边围观的黑压压的众人,就是不敢与她的眼神交汇。 “呵呵,哈哈哈……” 女人突然笑了起来,她前仰后合,巍巍颤颤,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抹去眼角的泪珠。 突然,她劈手拿起桌上放着的酒杯,把剩下的残酒一饮而尽。 “当”的一声,酒杯落地,女人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婷婷袅袅地站了起来。 “以后不要到店里来了。” 她居高临下地对他说。 男人的背脊一缩,怯懦得不像六十岁的男人。 洁子走到盼盼身前,两个穿着丧服的女人面对面。 洁子看着盼盼的脸,看着她乌黑的发丝,光洁的皮肤和温柔中带着倔强的眼神。 盼盼也看着洁子,看着她纤细的脖子不住地颤抖,仿佛一只濒临死亡的黑天鹅,正低头临水望着自己水面上的投影。 “真是抱歉。” 洁子说,“耽误你了。” 她说着,回头看着山田的背影。 男人的背佝偻着,不敢回头望向她们。 山田放在桌子下的手不住地颤抖,终于开始怀念起了大姐。如果美惠还在的话,这样的场面根本不会发生。在洁子还没有走进来之前,大姐就会义正言辞地把她赶出去,好维护住山田家的体面。 是的,这个嫁出去的大姐,一直都在维护的不是自己,而是山田家最后的体面。 洁子的嘴唇不住地颤抖,下巴凑到盼盼耳畔,低声说了一句,“不要学我”。 盼盼回头看她。 她却露出了一抹骄傲的笑容。顶着众人好奇的,鄙夷的,惊讶的目光,坦然地走出灵堂,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如同鬼魅。 “这人到底是谁?” “怎么回事……” 在亲戚们细碎的讨论声中,盼盼走到山田身边。 “你不去追她么?” “说什么呢?今天可是大姐的葬礼……怎么可能放下家人去追那种女人。” 直到女人走远了,山田如释重负地抬头,对上了盼盼的目光。 她看着他,仿佛一个疲惫的母亲正看着又考了倒数第一的儿子。 “那种女人?” 盼盼缓缓摇头。 “你也是配不上的。” ———— 雨下的太大了,从图书馆回到寝室短短的一段路也把阿宝浇成了落汤鸡。 他把湿掉的衣服脱下来拧干,庆幸今天没有去超市打工。 准确地说,自从盼盼辞职后,他对打工的兴趣就没有那么大了。若不是杏子也已经出国,店长一时之间实在招不到新人,就连他也想干脆辞职换一份工作算了。在学校附近找一家便利店,或者去做家教都行。 “阿宝,不得了。” 刘峰叼着烟一脸促狭地走进来,拍了拍他赤裸的肩头。 “有人找。” “谁?” 阿宝看了看外头黑压压的天和仿佛泄洪似得雨幕,想不通会有谁在这种日子里上门找他。 “一个穿着和服的女人。” 刘峰笑得一脸猥琐。 阿宝不明所以往楼下走去。 大雨打湿镜片,逼得他不得不摘下眼镜ʟᴇxɪ,漫天的水汽里,阿宝看到一朵楚楚可怜的黑色大丽花。
第四十八章 两人来到学校附近的宾馆,可能是雨天的缘故没什么客人,又或者因为盼盼穿得丧服过于显眼,前台连连看了两人好几眼才把房卡交给他们。 “阿宝,对不住。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被打湿的和服沉重无比,盼盼感觉身上穿着的不是衣服,而是一块厚厚的裹尸布,将她一把一把地拉入地狱。 “你,你先去洗澡吧。我给你去买换洗的衣服。” 阿宝站在门口,不敢多问,更不敢把视线放在她的身上。 眼前的女人脆弱得像块下一秒就要分崩离析的玻璃,轻吹一口气都能让她支离破碎。这份破碎感偏又美得如此惊心动魄,他怕他在此地多呆一秒就会酿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阿宝自认自己算不上什么道德完人,不然也不会爱上有夫之妇。只是他不想让盼盼过早看到自己不堪的一面,所以阿宝别过头,以移山倒海的意志力往外走去。 下一秒,一具火热的身躯贴上了阿宝的后背。 他低下头,和服宽大的袖口里伸出来的雪白似藕的手臂。手臂从他的两腋穿过,反过来搭上他的肩头。背心后传来女人炙热的呼吸,隔着薄薄的衬衫,盼盼把脸贴在他后背上,发出如同梦吟一般的低语。 “阿宝,不要走……” “阿宝,抱抱我……” 说不上是谁主动的,等阿宝回过神来,盼盼已经赤裸地倒在了床上,身下是散落着的黑色的和服,丧服的腰带虚虚地挂在大腿上。她冲他抬起两只胳膊,像是一只被大雨淋湿了翅膀的燕尾蝶拼尽最后的力气,从枝头跃入他的指尖。 阿宝曾经幻想过和盼盼发生关系的时候,会闻到什么样的味道。他曾一心以为是茉莉花的味道,纯洁的,又带着夏天午后的炙热。然而他绝不会想到,居然是雨水里带着一股寺庙檀香的香气,冷冽庄严中甚至带着一丝肃杀。 阿宝眯起眼睛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踢下床的黑色丧服,心中无端地升起了一种背德的快乐。 今天应该是某个人的葬礼,有人死了,而他们却在这里交欢。 比起生理上的快感,这样的想法更让他血脉喷张。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61 首页 上一页 44 45 46 47 48 4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