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这辈子最看不起的就是宦官,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 去的当日就跟那边的掌事太监闹起了矛盾,偏偏不巧,那御马监的掌事太监跟陛下身边的冯大伴交好,通过冯大伴的嘴,事情立刻传到了天子的耳中,彼时天子本就不满父亲,因为这件事更是再次震怒,又把父亲赶到了五城兵马指挥司当了一个最低贱的城门吏。 云葭端坐在椅子上,她面上神情平淡冷静,可那双无人看到放在膝盖上的手却紧紧攥着手心下的衣料。 “……还没。” 徐父面露尴尬,手放在脑后抓了抓。 他本来是想去的,但裴家突然要退婚,紧跟着云葭就晕倒了,他心里着急,哪还想得到别的?何况陛下也一直没派人来传话,他也就当作没事了。余光瞥见云葭蹙眉,知道她这是在担心,徐父忙说:“你放心,为父明日就去见陛下,给他磕头认错!” 又安慰云葭:“乖囡别怕,为父跟陛下从小一起长大,陛下决计不会听那些小人的话。” 他倒是一点都不担心,也不觉得陛下真的会惩戒他,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怎么可能全部按照吩咐来?何况他最终还是打赢了胜仗,虽然这次的确惊险了一些,差点出事,但想必陛下还是会挂念旧情和他的功劳。 上辈子到事情发生之后,父亲才真的相信陛下是真的动了怒,因此此刻见父亲这般想法,云葭也不觉得奇怪,她很清楚如果不是她开口让父亲去请罪,恐怕父亲连宫里都不会去。 无声叹了口气。 云葭开口问他:“父亲觉得裴家这次为什么急着跟我们撇清干系?” 徐父一愣,回过神后想也没想就沉着一张脸不悦道:“那能因为什么?当然因为他们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眼见这次弹劾我的人多了,生怕连累他们,当然急吼吼要跟我们撇清干系了!”他说起裴家就一肚子的气,“当初求着要你嫁过去的也是他们,现在倒好,也亏得提早看清了这家人的真面目,不然还不知道你以后嫁过去得吃多少苦受多少委屈。” 只要想到自己的乖囡有可能被陈氏欺负,徐父心里就一肚子火。 云葭看身边父亲怒气冲冲的模样,不禁想起上辈子自己吃的那些苦,也想起阿爹在知道她吃的那些苦时是多么自责多么难过,那么骄傲一个人,从来就没跟谁低过头,却在她的面前弓起脊背低了头。 那天他走的时候整个人就像是苍老了十多岁。 那个意气风发、桀骜不驯了几十年的男人第一次生出懊悔的心情,他懊悔自己落到这样的地步害得女儿在婆家吃尽苦头,而他却连改变现状的本事都没有。 再后来阿爹为了她去讨好那些他以前看不上的人。 云葭记起有次她出门竟然看到阿爹给人牵着马,她的阿爹为了她,为了想让她过得好一些,被他们当做狗一样使唤,为得就是想换来一些晋升的机会,好让陈氏忌惮不敢再这么欺负她……指甲紧紧掐着手心里的皮肉,疼得她都快要叫出声了,最后还是被她强忍着吞了回去。 既然她回来了,就不可能再眼睁睁看着父亲再次落入前世的惨况,这辈子她一定要规避前世那些事,护住父亲和弟弟! 她不想要什么荣华富贵,她只要父亲和弟弟平安无虞,好好活着。 第14章 劝谏 云葭垂着眼眸,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没有外露,怕父亲和阿琅看到后生疑。 等情绪消化得差不多了,她才松开自己的掌心,看着父亲继续说道:“阿爹不是第一次被人弹劾,为什么这次裴家会做的这么绝?” 徐父呆住了。 对啊,他也不是第一次被人弹劾了,以前每次打完仗都有人弹劾他,那时裴家也没说什么啊。 为什么这次…… 他这几天被裴家的行事做法气得根本来不及思考,现在被云葭提醒才去细想。 云葭看阿爹终于有些醒悟了,便看着他继续说道:“去年阿爹跟李将军平叛南诏的时候也曾违抗军令过,但那时陛下不仅没有惩戒阿爹,还奖赏了阿爹,说阿爹忠勇无双,为什么这次陛下不仅没有嘉奖于您,连召见都没有召见您?” 徐琅年幼,还不解其意,皱着眉问:“为什么?” 徐父到底不是小孩了,拧眉沉思了一会后,忽然变了脸站起身。 他动作太过突然,旁边的徐琅吓了一跳,不满地抚着心口咋呼道:“老爹你吓到我了!” 徐父没有理他,而是手撑着桌面低着头喃喃道:“因为这次是陛下亲自下的军令,我违抗的不仅是军令,还是……圣令。”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轻。 他之前从来没想过,总觉得没什么,他跟陛下一起长大,这么多年为他鞍前马后、扫恶锄奸、攘外安内,他脾气是暴了点,但对陛下的心日月可鉴,即便陛下真的罚他也不过是明面上斥责他一顿。 他从来没想过陛下会真的处置他。 他都想好回头进了宫就跟以前一样跟陛下讨个乖卖个好,再陪陛下喝几盅酒,等陛下消气了,他再把裴行昭给弹劾了,好让他们知道他徐冲的女儿不是这么好欺负的! 敢跟他女儿退婚就做好被他报复的准备! 可现在他的后背却一阵发寒,那是一种从脚底心直窜天灵盖的寒意,这样的寒意,让他那张素日黝黑的脸都渐渐变得苍白起来。 外面天气很好,风和朗日,正是夏日里最好的时节气候,可他站在这个被阳光沐浴着的屋中却有种置身于漠北的感觉,仿佛被极寒覆盖了全身,不能动弹。 云葭见父亲终于想通了,终于稍松了口气,又补充了一句:“阿爹可知裴家二爷与冯大伴交好?” 徐父双目怔怔,他常年在外打仗,怎么会知道燕京城这边的事?何况他就算真的待在燕京城,恐怕也懒得去费心管这些阉人的事。 云葭看父亲神情,无声叹了口气。 这件事其实也不能怪父亲,要怪也只能怪他们家里没个女主人。 她虽然可以把家里操持的井井有条,但到底是不一样的,她太年轻,又没长辈跟她说这些。 她的生母早年与父亲和离另嫁,早已经重新有了自己的家庭。她们虽然都在燕京城,但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而外祖母……又因为身体的缘故鲜少出门。 而且在外祖母的眼中,她就是一个小孩,她也希望她只是一个小孩。 因为母亲的缘故,外祖母自知对不起她和阿琅,觉得是因为母亲跟父亲和离,她才被迫肩负起这些责任,才会那么早熟老成,因此每次见面,她也是尽可能地想让她多玩些,跟其余同龄的女孩一样,最好只知道穿衣打扮看看花草聊聊诗词歌赋,又岂会跟她说这些事? 陈氏以前虽然喜欢她,但也不会与她说这些。 至于外头那些夫人、老夫人看她更是跟家里的晚辈一样,怎么可能与她说这些事情? 她去参加宴会也不过是跟那些小姐姑娘来往,而在姑娘堆里了解到的也不过只有哪家胭脂铺子的胭脂好看、哪家绸缎庄的衣服漂亮,再私密一点,也不过是哪家姑娘喜欢哪家公子。 她哪里会知道人情往来的重要性,又哪有什么门路去了解这些事? 是后来嫁进了裴家,她自己摸索着才逐渐摸清了一些,也才知晓在这世上活着,人情往来有多么重要。 父亲脾气是暴。 但真正得罪想让他去死的却也没有,不过都是些落井下石的。 说到底人与人来往就是为了那点利益,除非是死敌,要不然谁也不至于真的盼着谁去死。倘若那时她能替阿爹多打点一些,也就不至于在出事的时候连个伸出援手的人都没有。 唯一能帮他们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那时又不在京中。 这位冯大伴。 他是鸿元帝身边最得脸的掌事太监,也是司礼监中的提督,他从小跟着鸿元帝一起长大,朝臣和后妃无一不争相讨好他,他手指缝里漏丁点消息出来比他们怎么去窥测天子的心思都管用。 前世云葭起初也不知道他跟裴二爷交好,是后来嫁进裴家,接触到裴家的人情世故才知道。 怪不得裴家的消息永远那么准确,每次都能避开陛下的锋芒安然处之。 就说这次退婚—— 明明陛下还没发作,可裴家却火急火燎要退婚,明面上看是陈氏的意思,可要不是有裴二爷在她后面做主,陈氏一个人哪来的胆子? 裴家可还有一位老国公呢。 这桩亲事说到底也是裴老国公跟她祖父定下来的,陈氏敢直接越过老国公跟她家要回庚帖,只有可能她身后站的是裴二爷。 而裴二爷为什么这么着急要跟她家退婚,只可能是因为他得了冯大伴的提点,知道阿爹这次逃不过去了。 看着面前失神的父亲,云葭轻叹一口气,又说了一句:“冯大伴的意思也就代表着陛下的意思,他既然敢跟裴二爷通这个气,想必是陛下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即使陛下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置您,但这次肯定不会轻饶了您。” “所以裴家这次才会这么着急跟我们撇清关系。” 徐父抿唇沉默。 他性子是莽撞,但能在战场统领军队的人有的不可能只是莽撞,只是平日不打仗的时候,他懒得费心去思考这些,觉得没必要。 他沉默不语,神情却变得肃穆缄默起来,过了一会,他忽然在屋子里踱起了步。 徐琅到底还小,不是很明白这些事,但看老爹和姐姐这样,心里也有些紧张,他吞咽了一口干巴巴道:“难道陛下真要罚老爹不成?老爹最后不是还是打了胜仗吗?而且——” “老爹跟陛下不是一起长大的关系吗?” 云葭听到这句,忽然回头看徐琅:“阿琅,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再说,家里不许说,外面更不许说。”她神情肃穆,声音也逐渐变得低沉起来,“你要知道君臣有别。” “亲兄弟都有反目成仇的时候,更不用说阿爹跟陛下还不是亲手足。” 上辈子父亲会被革职就是没有及时认清他跟陛下之间的关系,他以为龙椅上的那位还是从前那个他可以勾肩搭背、无话不谈的好兄弟。 可他忘了君臣兄弟,先是君臣才是兄弟。 云葭有时候想,她家最后走到那种结局,其实也不是没有理由。 乱世需要猛将,所以无论阿爹做什么,都可以被容忍被宽恕,可如今四海太平,猛将早已没了用武之地。这种时候父亲不仅违抗圣令还没把这事放在心上,龙椅上的那位会怎么想?他会觉得父亲这是在蔑视在挑战他的天子之威! 那位天子早已不是当年刚登基时纯善温和的模样。 不过真的纯善温和的人又怎么可能在兄弟之中厮杀出来坐上那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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