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有一种名为志气的东西正在缓缓消磨,而我好像连最后一丝抗争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了。 我旁边坐着一个留络腮胡,穿背带裤的中年男人,他的皮鞋和裤腿上满是泥土,双眼充满血丝,正大口吞咽着盘子里的培根,间或饮一口啤酒。 店主把新出炉的煎鸡蛋倒进他的餐盘里问:“怎么了尼森,昨天很忙?熬夜了?” 名叫尼森的男人头也不抬地说:“带人挖了一天尸体。” “什么!?尸体?”店主惊讶道。 尼森把刀叉往餐盘里一搁,无奈地瞪着店主:“看在上帝的份上,我胆汁都吐出来了,你就别让我回想起来了。” 店主往尼森杯里添了点酒,神色鬼祟地问:“是罗菲特?” 尼森叹了口气说:“前阵子让挖沟埋尸体,现在又让挖出来,集体焚烧,几十卡车人呢,刚埋进去的还腐烂生蛆,臭气熏天,那个景象真是……” 店主惊诧道:“昨天漫天都是扬灰,我还以为哪里着火了,原来……”说着他惊恐地搓了搓手臂和头发,仿佛恨不得立即去洗个澡。 尼森靠近店主,压低声音说:“不过好处是,以后不用挖沟了,我听村里的泥瓦匠说,那里造了个地下室,到时候直接堆入焚烧炉,烧得干干净净。” 店主嫌恶地眉毛都要飞起来了,低声喝道:“真是作孽!讨厌他们送去别的国家就是了。” 尼森忙打断他:“可别这么说,同情他们要被当成菲悯的。” ‘咯滋滋’煎得冒油的鸡蛋和香肠被倒进我的餐盘里,厨师对我笑笑说:“小姐慢用。” 那蛋流出橘红色的蛋液,和红白相间的粉色香肠混在一起,我忽然有些恶心,转而问店长:“可以给我一根烟吗?” 店长愣了愣说:“当然可以。” 他递给我一根烟,又替我点上火。 我发现自己拿着烟卷的手正止不住地颤抖,哆哆嗦嗦地含住烟,深深吸了一口后,才稍微冷静了下来。 我早就习惯了二手烟呛人的味道,但此时那种辛辣还是从喉咙一直辣到了眼睛里,被呛得直咳嗽,泪水也顺着眼角流下来,我对店主说:“抱歉,我没抽过烟。” 店主温和地说:“乡下地方很少见到您这样的小姐,您来这里做什么?” “我有一家肉食加工厂,前几天我厂里很多员工消失了,听说被送来了这里,还有很多员工的父母和孩子也一起。”我木然地说。 店主和那个叫尼森的男人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复杂的神色,尼森叹了口气,店主欲言又止地望着我。 “他们也许是菲利斯人,可他们是生活在我身边活生生的人,每天跟我打招呼,对我笑,跟我说话,那些女工每天跟我说起他们的孩子和父母……” “小姐……”尼森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重重地叹了口气。 “先生请您实话告诉我,刚才您说的都是真的吗?”我望着对方,希望那不过男人们吹牛打屁的闲扯。 尼森半响没说话,但他悲伤又哀愁的表情证实了一切。 之后,我坐在那里,直到那根烟燃尽。 罗菲特集中营有高大的铁门和嵌着铁丝网的围墙,从外面根本无法窥伺里面,蓝天白云下,微风徐徐,只有一柄烟筒突兀而高耸地伫立着。 一个执勤中尉接待了我,我向他说明来意。 “我来自巴巴利亚,有一间肉厂,听说一些员工被送来了这里,我来问问能否把他们带回去,不瞒您说,我对经营工厂一窍不通,以前都是这些员工处理琐事,没了他们我遇到了很多麻烦。” 中尉看上去有些惊讶:“没想到您这样年轻的小姐竟然能经营工厂。” 我耸耸肩说:“菲利斯人又不需要发工资,从生产到出售都有人负责,我只收钱就行了,现成的奴隶干嘛不用,可一下子许多员工都没了,会计、销售、监工……” 中尉无奈道:“恕我冒昧,某些重要的岗位不应该让菲利斯人担当,会有人觉得您这是在庇护他们。” “哎,可我不懂经营,也没想着自己经营。”我从皮包了取出一叠钱,推到他面前,挤挤眼睛说:“我的工厂停工好几天了,损失了很多钱,您通融一下吧,不然我一个女人可怎么办啊,那些事情实在太繁琐了。” 中尉扫了眼桌上的钱:“您有名单吗?” 我急忙把准备好的名单递给对方。 他拿着名单,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人还真不少啊。” “拜托您了。”我尴尬地说。 中尉离开一会儿就回来了,他把名单退回给我说:“抱歉女士,这些人没了。” “没了?” 男人握着拳头咳嗽了一声道:“就是没了的意思。” “一个都没了吗?” 对方点点头。 “可名单上还有很多小孩子,也没了?” 男人看了我一会儿,靠近说:“听着,这些人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能赚笔外快我也很高兴,但您来得太晚了,每天全国各地一火车一火车地送人进来,这么多人放哪儿啊?您说呢?” 他拿起桌上的钱说:“这些钱我就收下了,下次先给我打电话,我一定帮您留着人。还有下次来的时候直接出示工厂牌照,吞吞吐吐会让人以为你是哪里的记者。” 他太直白了,我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注意到窗外那座烟囱冒出了滚滚浓烟,正顺风向这边飘来。 中尉急忙起身关了窗户,低声嘟囔:“每天都这样……” 我也站到窗口,远远地望着那直插天空的孤立烟囱,在这种季节,除非炼铁厂日夜烧灼煤矿,否则哪里能烧出这么大的烟。 我看向中尉,他对我耸耸肩:“我送您出去。” 那里焚烧的是什么?直到离开,我也没能问出那个问题。 因为就算知道了答案,我也无能为力。 熙熙攘攘的车站里,行人来来往往,进出站的火车拉着帽响。 我在候车大厅里等待列车,身旁是个带着三个孩子的母亲,孩子们十分吵闹,母亲正忙着安慰怀里哭闹不止的婴儿。她的女儿三四岁大,穿着深棕色的小裙子,带着窄沿小帽,一张小脸圆圆的十分可爱。她围着我转了两圈,然后扑在我旁边的椅子上,仰头对我笑。 这张可爱的脸驱散了心头许多阴霾,我从提包里拿出一块巧克力糖给她。 孩子的母亲对我笑笑,跟小女孩说:“莉莉,你该说什么?” 小女孩歪着头,羞赧地说了声谢谢。 然后她攥着巧克力糖,一边蹦蹦跳跳,一边说着些含糊不清的话。 我注意到她像是在炫耀一样,咬一口巧克力,就向某个方向得意地扭扭身体。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原来我们身后的站台上正停着一辆红皮货运列车,这辆列车没有客窗,只有不大的窥视窗,其中一个窥视窗里正露着一张稚嫩的脸,火车里有一个小女孩,正满脸渴望地看着莉莉,她睁着黑色的大眼睛,扁扁嘴,又扁扁嘴。 我鬼使神差地走向那辆列车,凝视着她的双眼一步步走近。 她静静地望着我,似乎对我有些好奇。 我忙从皮包里取出一块巧克力,她看了我一会儿,伸出小手抓住糖果。 “这是什么?”她问。 “巧克力。”我说。 “巧克力是什么?您有面包吗女士?” “我没有面包,不过这个也可以吃。” 小女孩开心一笑,晃晃悠悠从窥视窗消失了。 我走近那漆黑的窗洞,往里面窥视,微弱的光线下,似乎有许多蠕动的头顶,一个稚嫩的声音说:“有人给吃的,你们也爬上去看看。” 这时,列车拉响了警冒,‘咔哒咔哒’向前走去,另一张稚嫩的脸出现在窗口,疑惑地四处张望,我呆滞地望着列车,直到车尾也消失在视线中,它正载着一个挤满了小孩子的车厢驶向罗菲特集中营。 “妈妈,妈妈,我的糖掉了。”我身后传来小女孩懊恼的声音。 母亲责备道:“叫你不要蹦蹦跳跳,你就是不听。” “呜呜呜……” “别哭了,等会儿再给你买一块。”
第93章 第八十七章 清晨踏入工厂,海伦娜为我开门,晨光微弱,天地间呈现淡淡的青色,我们站在一棵茂盛的紫藤树下。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时不时反驳道:“这不可能,我不相信。” 我沉默地望着她。 她生硬而急切地说:“一定是胡编乱造的,他们不可能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有那么多小孩子呢,这绝对不可能!” “我亲眼看到了一个装满小孩子的火车厢,正被运进集中营。” “也许没死呢,你没有亲眼见到,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为什么要杀了他们?他们明明可以在工厂做工,是免费的劳动力,而且那么多人,不可能都杀了,尸体怎么处理?”她满脸惊慌失措,脸色一点点苍白下去。 我平静地告诉她:“在毒气室毒死,然后堆进焚烧炉。” “你不要再说了,我不相信!”海伦娜烦躁地捂住了耳朵。 我没有再说什么,寂静的房间里弥漫着无力的哀愁感,像把时间都变得黏稠了,让人喘不动气。 不久,我听到了啜泣声,海伦娜呜咽道:“道格拉斯先生,小朱尼尔他们……我不相信,这不是真的,他们一定还活着……” 我搂住海伦娜,她趴在我肩头,像受伤的幼兽一样闷声流泪,她低声喃喃:“我们该怎么办?”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暂时隐瞒他们,就说他们在别的地方工作,没办法回来。” “怎么会变成这样?杰西卡死了,詹妮弗成了奴隶,老人和孩子被毒死烧死,工厂里还有一些小孩子,他们该怎么办?詹妮弗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事实上,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我在沙发上坐下,点燃了一根烟,烟雾充满胸腔时,苦闷的感觉仿佛消散了不少。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海伦娜皱眉。 “这东西好像能缓解疲劳,我从商店里买了一盒,你要不要试试?”我说。 海伦娜摇头,愣愣地看着我。 我继续一口口抽着烟,抽了一根又一根,直到嘴巴里充满烟臭味,才掐灭烟蒂,然后叹了口气说:“我们护不住他们了。” 海伦娜仍然愣愣地看着我,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 “之前那个叫格林的男人用我的家人威胁我,如果不听他的,就把我们全家都划为菲利斯人,关进隔离区。” 海伦娜惊讶地捂住了嘴巴。 “我们庇护菲利斯人的行为太惹眼了,继续下去会连累到家人,也许不应该继续下去了。”我平静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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