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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顺着敞开的门望出去，缓缓喝了口茶。他提拔这姑娘虽然最初的原因很复杂，但他同样看到了她的努力，这一行很容易消磨初心，刚毕业时谁都想成为中国第一记者，揭发真相报道实情，可有的时候真相根本不能去揭发，实情也不可能报道，渐渐的，就只会写些鸡毛蒜皮。 当然，也有持之以恒的人，但很少。 主编觉得外头那位说不定就是其中之一。 她的立题确实新颖并且很接地气又充满正能量主旋律，别人想不到的她却想到了，这就是很多人不具备的，记者的品格。 有什么东西装在心头，是一展拳脚的期望和忐忑，领导特批提前下班，念初回家包了三屉饺子冻在冰柜，又擀了面条，洒面粉防粘扑在案板上，给某人打电话：“宁大夫什么时候下班？” 宁言书今日也提早回来，正巧进电梯，轻轻说了声：“等着，马上到。” 念初跑去开门，扑进他怀中，仰着头眨巴眼：“小宁哥，面条吃什么浇头？” 他瞧着她，用力箍了箍：“都成。” 吃肉丁打卤面，三层猪肉切丁熬酱，酱汁浓郁喷香，面条劲道弹牙，小丫头一边吃着一边交代：“小宁哥冰柜里有饺子，你回来要是没吃饭就煮一碗，很快的，添两次水就成，别饿着睡觉，面食对胃好，你吃了再睡。我估摸着等你吃完我也回来了，再给你包。” 宁言书绞面的手一顿：“这么快？” 小丫头舔舔嘴角褐色酱汁：“采访没那么快，可我会想你，咱们到时候商量好时间，你歇班那天我回来一下，反正离得又不远，耽误不了。” 宁言书说：“你甭跑，我歇班过去找你。” 念初甜甜一笑：“恩！” 面还没吃完小五就来电话，拉了一帮人要去胡大夜宵，念初跟她说了要去华迁工作一段时间的事，小家伙更来劲：“那就更得出来了，姐我给你送行！” 那边陆子拉了媳妇一下：“姐这时候肯定想和哥在一块，咱们别打扰他们俩。” 小五一想也是，嘿嘿笑：“那你俩忙着，我挂啦。” 念初挂了电话瞅瞅身边人，站起来：“我去洗澡。” 她一走，宁言书也跟了进去，顺手锁上门。 离别在即，其实也就短短一个多小时高铁的事，可就觉得心里空了一块，这个家少了一个人，从前不觉得，现在他特不习惯。 可宁言书不会阻止念初前进的脚步，他知道她定下的主题需要多少勇气，这是一种自审，是一次突破。地震后她再也没有去过华迁，那个城市对于她来说曾经是一场噩梦。 她是那么勇敢，令他骄傲。 所以他用尽全力地爱她。 第二天宁言书开车送念初去华迁，曾经这里满目疮痍，血流成河，可它变得太多，念初已经认不出来。 下了高速念初就在不安，宁言书握着她的手，车子驶向位于市中心的抗震纪念碑广场。广场西侧建有抗震纪念馆，内有大型综合性展览，大量的图片和文字震撼着一代又一代的华迁人。 这是宁言书头一次去了解当年的一切，也是念初在灾后第一次回到这里。 展览一共分为五部分。第一部分综合介绍了华迁的地理位置、资源分布以及震后的发展情况。第二部分客观地反映了华迁大地震给华迁人民的生命财产造成的极其惨重的损失，记述了华迁人民抗震救灾、重建家园的英雄壮举和伟大业绩。第三部分至第五部分展示了在地震废墟上崛起的新华迁的风姿。 在纪念馆的一侧还有遇难者姓名墙，这么多年过去，当时的名单到现在还在不断更新，后期补刻了一百六十三个新名字，增加了一百零三位罹难官兵的名字。 这些还不是全部。 这些补刻上去的名字背后则又是一个个深刻的故事。 黑色花岗岩石板墙前，可以看到老人反复擦拭着名字，眼中已没有泪，他们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或者说是时光让他们接受了这一切。 墙根树立的不少黄色菊花，除了墙根，还有些花枝缠上透明胶贴在墙上，但仅限伸手够得着的地方，再高一点儿，就没了办法。 念初站在这巨大的黑墙外，没有靠近，她仰头望着那密集的文字，不知道那中间有没有她的父母。 花白头发的老人静静站立，日头从顶端滑下，直到黑墙的影子朝西边倾斜才看到他动了动，叹了口气，摸摸石墙，似乎在说：“我改天再来看你。” 走到宁言书和念初面前时老人停了停，大概是见惯了，问：“也是来找人吧？” 宁言书低头瞧瞧女孩，替她点了点头。 老人伸手一指：“那儿，有工作人员，你们把名字报过去，看看有没有。” “哎，谢谢您。” 宁言书牵起念初的手，念初跟随着他，看他报出她父母的名字，得了个具体的号码，再牵着她往墙那边去，站到靠边边的地方，一排一排地寻过去，他的脚步顿了顿，仰头仔仔细细地瞧，确定了，跟她说：“我们到了。” 念初跟着仰起头，眼眶已经发红。 爸妈的名字刻在高处，她望不着，急的眼泪流出来，这一瞬，她的脚突然腾空，整个人往天上冲，有一双手稳稳地举起了她，将她搁在了自己肩膀上。她慌张地低头，见宁言书牢牢托着她，她很少能看见他头顶，这会儿手掌辅助地撑在他脑袋上，发根硬刺，扎着她，他扬声道：“妞儿，赶紧的，跟爹妈说说话。” 念初吸着鼻子哎了声，小心翼翼摸摸石碑上刻的名字，虽然爹妈的墓碑立在B城，可在这儿见到却有不一样的意义。 这面墙、这个广场、这个纪念馆是为当年大地震所建，当年死在这里的人有的挖了出来，有的就地掩埋，或许他们的魂魄会回到这里，会想起那天遭受的疼痛，会久久不能释怀。 念初发现来到这里的人很少哭，所以她也不哭，她让自己平复心情，拍拍男人头顶：“小宁哥，放我下来吧。” “这就说完了？” 念初点点头，两脚踩着地后告诉他：“我有点儿后悔以前没早过来，可我也高兴，是你陪我过来。” 盛夏的天，不知是不是有太多冤死的阴魂所以这一块地带显得格外阴凉，即使头顶烈阳也还是比其他地方凉爽很多，宁言书牵着她的手，这一路都没松开过。 他陪念初在这里睡了一晚才离开，走之前叮咛着：“都打点好了，下午会有个姓王的来接你，你有什么要求就跟他提，他应该都能办到，由他带着办事方便些。” 念初将他送至车内，琢磨了一路，猜到宁言书安排的人肯定大有来头，可以给她开方便之门，查找资料什么的自然效率很高，可她却想试一试，没有他的帮助，她能不能行。 这话她与他说了。 宁言书一愣，随即笑了。 “有些资料外人查不着的妞儿。” 念初却信心满满：“很多事口口相传，我可以听他们说，我是他们的笔，我记载他们的故事，我希望这些故事不要被人忘记。” 宁言书的目光很淡，没有浓烈的情绪，却抬手拍拍小丫头的脑袋，这似乎是一种奖励，一种鼓励，一种期待。
第173章 七月七日没有晴17 之后念初总是会想起这一天，想起宁言书的白衬衫，坐在车里轻轻握着方向盘的手，那只手不轻不重地拍拍她的头，像幼儿园的美美老师要抽查唐诗的那天，他们家老念也是这样，站在班级门口，拍拍她的头给她打气。 只是小时候她不知，她就要失去她的老念，现在她也不知，她即将失去这个男人。 宁言书走后念初就拿着录音笔和相机去了抗震纪念碑广场，还是如昨天一样，许多人带着花来看望亲人，念初在黑墙边又看见了那位花白头发的老人，今日他是和老伴一块来的。老人瞧见念初，朝她点了下头，念初走过去喊声大爷，报上自己的身份，询问能不能做个小小的采访。 老人很快答应下来，介绍道：“这是我老伴，最近身体不好，今天才出院，我们一块来看看孩子。” 孩子。 念初心里一揪。 大病初愈的大妈也是一头银丝，病容憔悴身形浮肿，她轻轻抚摸黑墙半人高位置上的一个名字，喉头哽咽，指指老伴：“你来说吧，我说不好。” 大爷哎了声，往台阶上一坐，指指旁边：“小念你也坐。” 他似乎有经验，说话前让念初调整好录音笔，还说拍照也可以。念初一一摆弄好，大爷才开口讲述：“我已经接受过很多次这样的采访了，挺好的，能让更多人的人知道我们这种家庭的生活，让我有个地方讲讲我的孩子。” “我是个小学语文老师，和老伴生了仨小子。”大爷竖起三根手指，面露得意，“都聪明着呢，三岁就能背唐诗，那天我爱人回娘家，我有课，就领着他们一块去学校。同事们都喜欢他们，教数学的老李考百位数加减，他们仨只有最小的那个错了一题，还会害羞，躲在我怀里哭鼻子，美术老师小刘的办公桌和我挨着，拿了画笔哄他开心，我让两个大的看好小的，还给了五毛零花钱，打铃的时候我拿着教案去教室，最后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兄弟仨排排坐着画画，虎头虎脑的。” 念初不知道他究竟将这段回忆重复了多少遍，但她很清楚每一次回想都痛彻心扉。 大爷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教李白的《望天门山》，才上到一半楼板就开始摇晃，孩子们还没反应过来，但我知道，那是地震了。我上课的地方在走廊的最外边，离办公室很远，根本顾不上回去救我的孩子，我只希望有同事将他们带出来，那当下我能做的是让班上的孩子们什么东西都别拿，赶紧跑。” “我班上有个小子踢球踢断了腿，根本跑不快，我扛着他下楼，学校里乱成一团，很多孩子根本来不及跑就被压在了坍塌的楼板下。我们学校那时候是华迁重点小学，有个很漂亮的操场，地板全都裂开翘起，教学楼轰地倒塌，什么都没了。” “您的孩子……” “没跑出来。”老人抹了把脸，他已经没有眼泪了，只是习惯这样，“一个都没跑出来。” 念初：“……” 那一天，不仅是她，也是很多人的心魔。 “最后只找到我小儿子的尸体，小刘将他紧紧护在身下，自己被压瘪了脑袋，我儿子身上没什么伤，后来鉴定是窒息而死。”老人哽了哽，“要是一下过去了还好，窒息可难受了，他又是家里最娇气的，我这心……” “您节哀。”念初握住了大爷的手。 “哎。”大爷缓过来，继续说，“那时候地震应急反应还没有现在的效率，我们只能靠自己，震后还活着的家长、老师、包括不相干的人都自发组织来救援，我和小刘的爱人把小刘和我孩子的尸体安排好后也加入了救援，那时候根本来不及哭，想着多救一个是一个。有些地方不能用工具我们就徒手挖，所有人两手指甲盖里都是血，我十个指甲盖都掀了却一点感觉不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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