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邳的房间戒备森严,卫姌通报一声后被允许进去。 已是入春时分,夜间仍是寒意料峭,屋里烧着炭盆,暖意融融。司马邳穿着一身宽大长袍,头发披散下来,是少见的家常模样。他指着榻让卫姌坐下,道:“桓敬道为了找你封了城门,晡时才放开,他对你这个兄弟倒真是极为不同。” 卫姌问了句,“除此之外他还做了什么”实际她想问的是是否有人追来,只是不能说的如此直白。 司马邳哼笑一声道:“如今这般已是过分,江州并非桓家之地,他说封城门就封。” 听他口气只说了封禁城门,并没有追兵,卫姌悄悄松了口气,知道谋划多日的事应是成功了。 司马邳指着手边的一卷帛书道:“你来读给我听。” 卫姌不解。 福宝在旁提点,“殿下换了地方,难以入睡,若是睡得不好,头疼脑胀,第二日赶路更是受罪。听诵文更容易睡些。” 内侍早铺好了被褥,司马邳躺了上去,转过脸来瞥她一眼。
第158章 一五七章 诵咏 卫姌坐于床榻边, 打开帛书,缓慢诵咏。诗词歌赋的咏叹正是风雅之举,尤其流行洛阳腔, 卫姌虽长于江夏, 但洛阳腔是随伯父卫申所学,字音纯正, 语调和缓。 司马邳听着慢慢阖上眼。 卫姌读完一篇,放下帛书,伸手揉了揉肩膀,见司马邳闭眼似乎睡着了, 正要起身。 司马邳忽然开口道:“关于《泰始历》你如何看” 卫姌暗自叹气,还以为读过之后他已睡着,哪知他这么精神,还要探讨文章内容。刚才卫姌读的正是一篇政论,讨论武帝立国之处所颁布的《泰始历》,说是讨论,实则通篇都是赞扬, 是篇歌功颂德的文章。 卫姌道:“此律实行课田, 鼓励农耕,是善律。” 司马邳睁开眼睛道:“武帝所颁都是善律,所行都是大利天下, 可为何短短五十多载就江山动荡,丢了洛阳,外间都说我司马氏一代不如一代, 让个傻子做了皇帝, 还那个奇丑无比的贾后把持朝政, 这才害得国家动乱, 不得安生,但那些人送来的文章,却不提利弊,都是这些陈腔滥调的阿谀奉承,实在没意思。” 卫姌以袖掩口,悄悄打了个哈欠,道:“既然殿下不喜,不如换篇诗文” 司马邳皱起眉,见卫姌没精打采的,他道:“可是倦了想回去休息” 卫姌差点就要点头了,但看着他难辨喜怒的脸,到底还是忍住了,道:“我是怕殿下忧思过重,难以入眠。” 司马邳斜她一眼道:“当日你说记着孤的恩情,如今却如此敷衍,不怕孤把你赶回豫章去。” 卫姌闻言一个激灵,立刻就精神不少,想到他刚才说的那些,软声道:“殿下说的这些阿谀文章,那还是有识之士所写,才会呈于殿下,我如今还在跟着师长学玄,见识更有不如,殿下就别为难我了。” 什么司马一代不如一代,这种话她怎么能接,除非是不想要脖子以上了。而且她清楚,永嘉之难其实一直是个忌讳话题,朝廷丢了都城洛阳,节节败退,丢失了北方大片国土,直到渡过长江才安定下来。这种丢人现眼的事谁没事会做个文章给皇室宗亲看。 司马邳道:“少和我来这一套,孤听赵霖说,你可是士族之中少见的没有门户之见的,偶尔还有奇思妙想,胸襟见识也远超年纪。照你这么说,赵霖是在蒙骗孤了” 卫姌有些头大,这些话显然是赵师好意在为她谋取前程,她怎敢说是赵师虚言。 司马邳看了她一眼,嗤笑道:“怕什么,说错了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卫姌长出口气道:“殿下既然不怪罪,那我就直说了。殿下刚才说贾后专权,把持朝政,那确实是内乱之源,但要说朝局全是她一人败坏,我觉得有失偏颇。” 司马邳似来了些兴趣,微微转过身来。 卫姌道:“若是君臣相辅,各司其职,贾后一人也无法造成那么大的祸害,无非是朝廷内外各具私心,贪婪谋权,这才被贾后利用,引得诸侯王自相残杀,民不聊生。” 司马邳眉心紧皱:“那你说说,朝政败坏的根源在哪里” 卫姌犹豫着,直到他又露出不耐烦,这才道:“我觉得根源可能在武帝时就已种下。” “继续说。”司马邳并没有生气。 卫姌道:“武帝有大智大勇,但立国之初,他大肆分封,扶持了众多世族高门,为充盈国库,卖官鬻爵。此例一开,百官效仿,骄奢淫逸之风盛行。完全摒弃了儒家仁者爱人,克己复礼为仁的道理。这是其一。” 司马邳道:“其二呢” 卫姌道:“武帝乃曹魏重臣出身,所以极为忌讳这一点。立国之后弃用前朝之制,恢复了分封制,以宗室诸侯藩屏朝廷,这才有了八王之乱,这是其二。” 司马邳看着她,目光有几分惊奇,“其三” 卫姌道:“氐,羌,匈奴,鲜卑等族内迁,朝廷却未加重视,这也是内乱之源。” 司马邳脸色微微有些沉,闭目沉思。 卫姌不作声。 “没有其四了” 卫姌觉得今天说了这些已经足够,便不再多说,摇头道:“我见识有限,只想到这些。” 司马邳看了她一眼道:“见识有限就随口指出三条,你倒是谦虚的很。” 卫姌轻轻揉了下额角,有些委屈道:“殿下让我畅言的。” 司马邳正想着她的话,有些入神。 卫姌等了半晌,又累又困,但见司马邳睁着眼丝毫没有入睡的意思,她也不敢埋怨。房中无人说话,安静无声,卫姌眼皮渐渐发沉,控制不住地打盹,她又是坐着,头微微垂着,身子前倾,猛然一点醒来。她又重新摆正姿势,没一会儿又打盹,周而复始,人一顿一顿的。 司马邳脑里想着事越发睡不着了,一转头,看见卫姌眯眼身子倾斜的模样。他看了一会儿,觉得她迷糊的样子看着实在憨态,伸手在她脑门上狠狠一点。 卫姌猛地睁开眼。 司马邳原本还想叫她再诵咏文章,见她实在困倦,心下一软道:“回去吧。” 卫姌如蒙大赦,怕他后悔似的,赶紧起身把手里的帛书交给福宝。 司马邳又道:“明日睡前再来。” 卫姌答应一声,面露苦色地去了。 出来的时候正遇上两个婢女在廊上争执,其中一个眼熟,正是王妃身边婢子棠儿。她推搡了另一个婢女一把,压着声音道“王妃说了任何人不得扰殿下歇息,阮氏莫非想要违抗王妃” 被推开的婢女委屈道:“我家娘子这两日身体不适,又要赶路,我只是出来问问哪里有药油……” 棠儿不屑道:“就你家那位多事,问药油怎么往殿下这里来,藏着什么心思当人不知呢,赶紧回去,不然我非禀王妃不可。” 婢女不敢分辩,垂着泪委屈地走了。 卫姌见两婢争执,站在一侧,知道两人前后脚走了,她这才快步下楼,回房睡觉。
第159章 一五八章 流民 棠儿回到房中, 王穆之已梳洗过卸了钗环,正慢条斯理涂着香膏。棠儿走了过去,拿起篦子轻轻为王穆之顺发, 说道:“那阮氏实在狡诈, 刚才她身边那个叫苓儿的,说是出来找药油, 寻机却往殿下那里去,着实轻狂。” 王穆之脸上依旧平静,道:“刚才外头就是你们的声音,可别吵着殿下。” 棠儿道:“我晓得轻重, 也就是阮氏那里,整日里使些狐媚手段,连路上都不歇停,她就是看娘娘心胸宽宏不和她计较,我却没那么好性子。” 王穆之笑笑不语。 棠儿瞧了她一眼,又道:“那阮氏与谢家是表亲,这些日子谢宣可时常来与殿下议事, 若说阮氏心中没有些念头谁敢相信, 她平日就喜欢卖弄风情,投殿下所好,有了谢家支撑, 更不知背地里如何得意了。娘娘也别小看她,等殿下日后登基……” 王穆之将香膏盒往桌上一扣,脸色已冷下来, “这些话该是你能说的” 棠儿从小跟着王穆之, 知道她自幼就讲究名门风范, 如此表情显然心中已是动怒, 放下手垂着头,敬畏不敢言语。 王穆之从镜中看她,目光有几分严厉,“殿下之事不可乱说,下次再让我听见你嚼舌根议论到殿下头上,立刻轰你出去。” 棠儿吓得面色发白。 王穆之刚才听见“登基”二字眼皮直跳,这才变了脸色,如今见棠儿畏惧,想到驭下该是“恩威并施”,脸色又缓和几分,道:“你说阮氏之事全是为我好,这些我心里明白,可她一个寒门出身的女郎,再如何美貌伶俐又能如何,我听说她幼时就去了谢家,谢夫人待她如同亲女,吃穿用度与谢家女郎相差无几,可你看,她那番做派,和谢家女郎又如何能比。吃一样的饭读一样的书,却全无大家气派。可见贵贱高低,全是出身就定好的。任她心机用尽,不过徒惹人笑而已。” 棠儿放下篦子,奉了一杯茶来,轻声道:“娘娘还是该小心些。” 王穆之道:“有你们这几个替我看着,我不担心。” 这话有夸奖之意,把身旁几个婢女全说了进去,几人都是连忙表达忠心。 棠儿服侍王穆之歇下,吹熄灯出去的时候,心中暗道:“娘娘样样都好,就是死脑筋了些,出身固然重要,可古往今来,后宫之中有多少卑贱出身的女子摇身一变贵不可及。可见若真是得了男人怜惜,未必不能改天换命。”想着又觉得自己岁数渐大,还没个归处,长吁短叹一阵。 第二日队伍继续行路,从豫章至建康有千里之遥,须经豫州,扬州等多地,王府一行队伍庞大,途中还有官员迎送,粗粗估计路上需要一个月左右时间。 这几日司马邳每夜都将卫姌叫去,让她坐在床榻前诵咏文章。有时是经史,有时是别人推荐来的诗词文章。卫姌对此十分头疼,司马邳听了她诵念的,时常还要探讨,卫姌若是敷衍,必遭他冷嘲热讽,若是认真作答,司马邳又思虑过重难以入睡。 如此折腾几日,卫姌睡得晚,起的早,白天赶路时也难以休息,戚公明这日看着她直问是不是水土不服,还说她脸色看起来没了血色。 这日夜里,内侍又来请她过去。卫姌几日没睡好,正脑仁发胀,头沉脚轻,可想着司马邳的脾气不好惹,咬牙撑着过去。 司马邳正拿着一封书信看着,这是今日快马从官道送来,他沉思的时候无人打扰,卫姌和内侍都木头似的杵着。 好一会儿司马邳抬头看到卫姌,道:“站着做什么,坐。” 卫姌坐下来,司马邳又继续看着。 等的时间有些久了,卫姌眼前的光影似乎有些重叠,她只觉得眼皮沉重似铅,渐渐地阖上,人也飘忽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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