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姌知道下不了山,还要听谢宣安排,也不好再拉着脸,道:“还是换个稳妥地方说话。” 壮士举着火把在前面带路,谢宣问卫姌“路上怎么来的”“饿了吗”“渴不渴”之类的问题。一行人从山道折返,卫姌来时并没有注意,原来山谷中有一座坞堡,此时已经点上了灯。等谢宣一行走进,侍从立刻打开门相迎。 谢宣对侍从吩咐几句,转头又对卫姌道:“此处简陋,比不得城里,今晚要委屈你了。” 卫姌干笑道:“无妨。” 壮汉把人带到,转身就走了。卫姌觉得奇怪,他竟不住坞堡内,莫非山里还有其他住处 她思索的模样谢宣看在眼里,也并未说什么,只是让仆从先送些吃的喝的过来。 坞堡两层,仆从却不多,很快将屋内点上灯,又有人去烧水端茶。谢宣这时才将信件拿出来看,卫姌见他专心看信,起来走动,观察了一下周围,发现坞堡内除了仆从就是侍卫,连个婢女都没有。 卫姌心下奇怪,谢道粲前不久刚出嫁,按理此时谢家正在筹备谢宣的婚事,他不在会稽,怎么跑到广陵来了 仆从将饭菜送来,十分朴素,一条蒸鱼,两盘素菜,一碗面汤,还有一盘新鲜果子。谢宣解释道:“此处行车不便,吃食少,先将就罢。” 卫姌擦净手,并未说什么,坐下来拿筷吃了起来。 等两人吃完收拾好,谢宣又召来仆从吩咐几句,是在安顿卫姌今晚的住处。 卫姌在一旁听着,安安静静的。 谢宣转过脸来,就瞧见她乖巧的模样,心情却有些复杂,心道琅琊王派她来送信,莫非有什么深意,事关重大,能往来此处的应该是琅琊王心腹才对,可卫姌这样一个还未到入仕年纪的小郎君,怎么就突然成了琅琊王的心腹。她一路上东张西望,疑窦丛丛的样子他全看在眼里,分明是什么都不知道。谢宣还生出一丝丝的悔意,刚才他一时情急,说她短视钻营,言辞太过苛刻了些。 “玉度,”谢宣道,“在这歇息一晚,明天一早我送你出山。” 卫姌点头道:“好。” 谢宣心中疑惑颇多,很想和她多说几句,又问起她在建康的情况。 卫姌却不想多说,敷衍几句,掩唇打了个哈欠,说赶路太累要歇了。 谢宣叫来仆从带她去休息。 片刻过后,一个身高八尺,穿着武士服的男子大步走了进来,此人肤色黝黑,脸上又泛着紫红,模样极为怪异丑陋,他转头四顾,“嘿,听说殿下的信使来了,是个貌美郎君,在哪里呢” 谢宣道:“不过就是传个信,你不必见。” 男子道:“能为殿下传信到此,就是心腹肱骨,日后说不定官场还有往来,要认个脸熟才行。” 谢宣没接他这话,转而问道:“里面安置的如何了” 男子坐下后直接后仰瘫在席上,“混进来不少人,被我狠狠操练了几日,就等这些人耐不住了自己跳出来,再等等吧。” 谢宣点了点头,又将信件拿出来,推到男子面前给他看。 男子看完半笑不笑地嘿嘿两声,道:“殷浩要败,早就料到了。” 两人议论北伐战况,男子又旁敲侧击几句,谢宣却半点不提送信来的是哪家郎君,男子心中纳罕不已,嘴里嚷嚷无趣和累,起身出去了。 谢宣睡前看了一会儿书,往常也是这般,但今夜心中却有些烦乱,半天也没将书上内容看进去。 夜色如水,深宵魅重。 谢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君子修身养性,他心中燥郁,只因旁边的屋子里睡着那个小郎君。 熬了许久,睡意渐渐上涌,他很快陷入一个朦胧的梦境。 他站在一处殿室中,抬头匾额上书“离境坐忘”,谢宣看着那四个字,心道:原来是个道观,他在梦中竟也不觉得陌生,似已经历多次。他转身离开殿室,进入后面的院子,顺着羊肠小道来到背面最偏僻的小院门前。 谢宣突然停下。双脚如灌了铅似的沉重,无论如何也迈不出那一步。 如梦非梦,似醒非醒,谢宣此刻竟十分清醒,知道自己是在梦中,可这个梦如此的真实,他身体沉重,心口更是隐隐作痛。 他抬头看着木门,心中烈火油煎般,既焦灼又恐慌。 谢宣不知这种慌到底从那里来。 推开。 心底有个声音催促着。 谢宣有种直觉,推开的后果很可怕。他一生顺遂,出身谢氏门阀,年少扬名,无论去了何处都被奉为上宾,世间能有什么事让他如此恐慌。 他伸出手,狠狠推开了门,用尽力气往前迈出一步。 小院中背对着他站着一个女子。谢宣只看着她的背影,心头被锤了一下又一下,他身体僵硬了一瞬,然后大步迈出,用力搭在女子肩上。 她缓缓回过头来。 一团烈火倏然而至,将女子笼罩,谢宣头痛欲裂,心口被烧得一片荒芜。 谢宣猛然在黑暗中睁开眼,满头大汗地醒来,他大口喘息着,刚才的梦不是头一遭了,可这是他头一回推开了门。 心急促地跳着,谢宣一时茫然失措。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金戈相击的声音,谢宣眸光一紧,立刻回过神来——出事了。 仆从尖叫声犹如利刃刺破夜空。外间搏斗厮杀的声音变得更加激烈。 谢宣翻身而起,并未穿外衣,而是抬手将墙上挂着的剑提在手中,推门而出,毫不犹豫冲向隔壁屋子。 卫姌在外从来睡得浅,十分警醒,外间刚有异常声音的时候,她就醒了过来。 她穿上外衣,趴在门前听动静,很快就听出是有人在硬闯坞堡。 心头喊了一声糟糕。 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就她来的时候要闯进来。 卫姌狠狠腹诽了一句,刹那间想明白很多事情——峡谷内藏着的是兵。 司马邳与谢氏私下谋划,竟在此处练兵,来时牛车停在此处,又有持枪壮汉看守峡谷门户,就连谢宣都留在坞堡不走,若非谷内有兵,何必关卡重重。 这等机密之地,也难怪谢宣见到她时面色古怪。 卫姌想通之后,更觉得头大,外间已有人厮杀在一处,她在屋内来回踱了一圈,难以判断外面情况到底如何。 这时谢宣的声音传来,“玉度,开门。” 卫姌稍松了口气,打开门,见谢宣穿着单衣,手中持剑,裹着一身夜风冷冽之气进来,略有些吃惊,随即她马上问:“外面来了多少人山谷内驻军可会来援” 她连问几句,却不见回应,不由皱起眉头,抬头一看,谢宣怔怔地盯着她看。 作者有话说:
第167章 一六六章 破绽 谢宣刚才冲进屋内, 见卫姌穿着整齐头发却披散着。 这卫小郎君本就一张芙蓉玉面,散着发就越发像个女郎。他胸膛里的那颗心不受控制地蹦跶,目光一落在她身上几乎都凝滞了, 尤其是她微微侧了一下脸, 下颌和脖颈的弧度,让他有种强烈的熟悉感。 谢宣心跳如雷, 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几乎挪不开视线。 卫姌皱眉,神色不悦,目光更是冷淡。 谢宣被那目光一刺, 越发有股难以言说的熟稔感,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捏着她的下颌将脸朝一侧撇去,想要看清她微微后侧时背影模样。 啪—— 一巴掌重重挥在他的脸上,卫姌咬牙道:“你发什么疯” 谢宣脑中仍有些乱,竟未感到脸上的疼,他勉强移开目光, 道:“不用怕, 有北地作乱的人混了进来,今晚来袭的人不会太多,就算有宵小闯到此间, 我也能护住你。” 卫姌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对他所说半信半疑,又看了看他手里的剑。谢宣年幼就曾学过兵法练过身手, 只是他在人前一贯俊雅出尘, 让人忘了他并非只是个文弱士子。 “呦呦呦, 都什么时候了, 还在这亲亲热热的”旁边一个戏谑的声音响起。 卫姌吃了一惊,扭头看去,就见一个面色赤紫,身材异常魁伟的汉子大步走来,手里握着长枪,眼睛却从敞开的房门朝里望。 “子渊,你何时藏了个女郎在此”还未走近,汉子就嚷道。 谢宣转过身,将卫姌身形掩去,“休要胡说,这是卫家小郎君。” 汉子道:“卫家安邑卫氏”他头左右转动,只见谢宣将人遮得严实,刚才匆忙一撇,只觉得是个极貌美的女郎,哪知却是郎君,他唏嘘一下,很快甩到脑后,将枪一提道:“几个毛贼乱匪,你们在这等着,我去处理了就来。” 他疾步离去,很快外间就传来阵阵惨叫惊呼之声,又有人大喊着要“逃命”。 厮杀击打声渐轻,是局势得到控制。卫姌倒有些意外,刚才只下去了一个人,她问道:“那人是谁” “刘道坚,”谢宣道,“彭城人。” 卫姌问道:“彭城刘氏雁门太守之后” 谢宣点了点头。 卫姌立刻就知道对方的身份,大嫂刘嵘正是出自彭城刘氏,与这个刘道坚可以说是同族。她依稀感觉这个名字耳熟,便沉思起来。 谢宣悄悄看了她两眼,见她出神,他不由怅然。 “玉度。” 卫姌回过神,抬起眼看向他。她总觉得这晚谢宣有些古怪,全然不似平日气定神闲。今晚这场袭击,声势闹的大,但并未有多大凶险,不至于将他吓住。卫姌胡乱想着,问道:“何事” 谢宣犹豫片刻,道:“你……可曾有身处梦中,恍若另一身的感觉” 卫姌心里一沉,神色却淡定看着他,摇头道:“不曾梦过。” 谢宣难免失望,其实上一次还在豫章时他就问过卫姌,只不过心里始终有所不甘,仍抱着一线希望。他抿紧唇,眸中掠过一抹精光,道:“外面这样吵,反正也睡不着,上次在豫章时我就和你说过,我在梦中仿佛有另一生。” 卫姌心跳快了些,却不耐烦道:“谢兄不用和我说这些。” 谢宣道:“左右无事,听听无妨。其实这梦三年前就有了,我并未在意,每次梦中醒来也只模糊不清,徒留个印象,可自从去了江夏,梦里所见就清晰了许多。” 卫姌听得心烦,转身去倒茶。睡前屋里有半壶热茶,此时都凉了,她倒了一杯。谢宣跟上来,不由分说将她手里的杯子夺下,“冷茶伤身。”说着他对外喊了一声,很快有个仆从跑来,神色惊魂未定。谢宣嘱咐他去烧茶,仆从很快应声走了。 卫姌提醒道:“谢兄不出去看看情况” “玉度害怕” 卫姌无语。 谢宣凝视着她,继续道:“玉度遇着夜袭都未如此慌张,为何连个梦都不敢听劝” 卫姌将心中复杂情绪全部敛去,笑了笑道:“我竟不知谢兄如此好兴致,危机四伏还有意谈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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