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不下。放不下的。 他还是爱琵琶,太深;还是放不了手,低不了头;服不了输,弯不下脊。 这一曲,仿佛琵琶里无数的魂灵涌冲进他的精神他的心灵,他终于看到他本心。他知道,他走不了了。 阳光从玻璃上悄然离去,燕羽的脸在直播屏幕上变得清晰。他垂着眸,无尽的眼泪从下巴上颗颗滴落。 弹幕疯狂刷屏:「好伟大的新曲,我听哭了!这首要成神曲!」 「的确神曲!伟大!超越了《破阵子》!」 「太好听了!好绝!情绪好深好复杂!像走过了波澜壮阔的一生!」 「弹得太厉害了!」 「羽神也哭了吗?」 「这曲可以单独发音轨了!好震撼!感觉羽神自己都还没走出来。」 「是我多想吗,感觉他这会儿状态不太对,有人同感吗?」…… 店长现场抹着泪,久久未能平复。但燕羽已起身,将琵琶放好,解手上的甲片。 他看见柜台上的纸和笔,拿两张写上字。店长跑来,擦着泪说:“您弹得太好了,那曲子太棒了。” “《离离》。”燕羽说,“这曲子叫《离离》,离离原上草的离离。” 店长歪头正看他写下的“离离”二字。 燕羽说:“麻烦你帮我转达一下。” 店长接过他递来的又一张纸,愣了愣,想问什么,见燕羽面容静默,脸上挂着泪痕,心想他或许一曲演奏完太耗心力,还未恢复,忙说着好,拿了纸跑去手机前。 “刚才羽神给我们演奏的曲子是《离离》,离离原上草的离离。然后,羽神还写了一段话,这个话是不是跟这个曲子有关啊?给你们看一下。” 他把纸翻转过来,对着屏幕给大家看,边念: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从小就掉进了陈家的地窖里,可能地下太黑了,看不到你们的人影。但,我还是想把这道门撞开。” 店长念到这儿,心一惊,隐隐察觉了不对。而弹幕已开始发疯: 「陈家是说陈乾商?!?!」 「怎么又提陈乾商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羽神整个暑假都没出来活动!到底出什么事了?!」 「羽神人呢?!」 「人呢?!店长!他人呢!」 「救命!快去找他!」 「报警!我就说他今天状态不对!救命!」 店长慌忙回头,可店里哪里还有燕羽的身影。 …… 黎里乘船过江时,看到船外波涛阵阵,水涨如洪。船行过程中,有些摇晃。某一刻江潮涌过,船身颠了一颠。站在栏杆边的黎里一个晃动,赶忙抓紧栏杆,心跟坐过山车般抛起又跌落。 她莫名不安时,电话响了,是唐逸煊。 他语气很急:“燕羽刚才直播弹了琵琶,完后情绪很差。他电话留在那个乐器店了,人联系不上。我刚给他爸妈打完电话,他们去找了。你知不知道他会去哪儿?” 黎里脑子瞬间懵了:“啊?” “黎里!”唐逸煊喊一声,“燕羽他会去哪儿?!” “江边?凉溪桥船厂!”她慌忙说,“除了江边,我不知道他会去哪儿!” “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船上!!!”她急叫道。她漂在江上,触不到陆地。茫茫然转一圈,想跑却无处可去。 她条件反射地给燕羽打电话,没人接。这才想起,他手机落琵琶店里了。她看到手机里唐逸煊发来的回放视频,琴声悲绝,声音穿透屏幕,直捅肺腑。而燕羽的下巴上一颗颗不尽地滴着泪。 黎里顷刻间泪流。 《离离》,是他的告别。 她急得恨不得从船上跳下去。可船迟迟不靠岸,她快疯了,明知他看不到却一句句给他发消息:「燕羽你等等我!」 「燕羽你不要走!」 「你看看我!」 「我马上来了!」 「你等等我!」 「燕羽你回头看看我!」 …… 燕羽平静地穿过船厂,废弃的建筑里草木疯长。阳光露过树梢打在他身上,光斑点点。 他望向那座巨大的龙门吊,褪了色的橙色钢铁,映在湛蓝的天空下。 他一级级往上走,什么也没想。 起初那一刻汹涌的悲愤,已经褪去。 父母,争斗,悔恨,朋友,琵琶,乐谱,一切都在突然之间,变得毫无所谓了。都无所谓了,只剩痛到极致后的空茫——累了。 累到脑袋里空荡荡一片,什么都不剩。 但……似乎,还是有点不甘:好想再见她一面。 只是想着这一句话,泪水顷刻间涌出、滚落,从高高的铁楼梯上砸落下去。一股巨大的悲伤和压抑将他死死裹住,透不过气。 这个世界已叫他麻木,他什么都不愿去想了,可—— 好想再见她一面。 留下吧,生病也没什么的,就做一块脆弱的玻璃。可太疼了。真的太疼了。脑袋不可自抑地填满了黑色,他试图摇摇头,却摇不去;全被窒闷的黑色堵住。 还是爱琵琶啊,死也放不下。这一生的爱与恨都在那里,放不下的。 下辈子不弹了,想做一粒灰尘,一片燕羽。或许,再做人,就不去奚市。在遇见琵琶之前,先遇见她。 船还未停稳,黎里飞奔着冲跳上岸。 她在奔跑,这座城市的江堤突然变得陌生。江风在耳边狂刮,那不是他们走过的长坡、城墙,铁路,船厂……树上的梨花也从来没开过。 燕羽,你走过我们走过的这条路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黎里疯狂地朝船厂奔跑,发出短促的啊啊惨叫:“燕羽!!” 燕羽站在龙门吊上,看着脚下的废船厂,汹涌的长江。他好像没有知觉了,又好像很痛却找不到痛点。 仿佛灵魂无形地抽离了身体,悬在后脑之上,扭绞着,无法呼吸。抓哪里摁哪里治哪里都没用。 为什么病痛就是好不了,为什么抑郁的情绪死死摁压着他。 他拼命想挣脱,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好累。前所未有的疲累。 可他想,黎里或许在朝他跑来。他应该再等等,看她一眼。黎里,那个把碎掉的玻璃渣一片片拼起来,捧在手心的女孩。 但他已经没用了,一个连精神都控制不了的人,一个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做主的人,他已经毫无用处和价值,何苦累赘着拖累她呢?她也很累吧。 那些他失眠的夜,她也是。他都知道。很累吧,黎里。 她是他生命里的一束光,唯一的光。但他的世界太黑暗,太冰冷。他甚至害怕,他会让那束光熄灭。 黎里,还有她的人生。可他好像已经过完一生了。太疼了。放她走吧。 燕羽苍茫地仰起头,再等等吧,但今天的天空好蓝,好澄澈,轻透得像玻璃,很干净的世界……不是脚下这个信仰已崩塌的世界。很累了。连恨都没力气了。 可……好想再见她一面。太贪心了。因为想见她一面,又一面,他多活了一天,又一天。 两行清泪从眼角滑入鬓角。他漂亮的乌黑的眼睛望着高高的蓝天,风吹着他的白衣衫。他在天空里看见了江边小屋,暴雨的夜,他和她搂着,睡在沙发上;看见秋杨坊他从小长大的卧室,他迷蒙地躺在床上,她背对他坐在窗边看书,她背影温暖得一如永恒;看见一年前,就是在这儿,黎里很勇敢地决定要离开,去远方…… 他双臂缓缓张开,去触碰那一抹蓝,好想再见她一面啊。 结局(下) 燕羽抬头望, 天空很高很蓝,像块透明的玻璃。他看到初见时的黎里,站在教室门口, 甩着雨伞上的水珠, 说:“报告。” 微雨的秋, 她卷着伞,静静看着他,眼神淡淡的,黑白分明。 夏天的风从龙门吊顶吹过,他望着天空,伸手去触碰她,倒了下去。 后来许多年,黎里幻想过那个画面,觉得他是飘飞下来的, 轻轻的,像一片羽毛。但落地时, 有玻璃碎裂的声音;树叶断裂般细微,被风声江水滔滔声遮盖, 只有她听得到。 她捧在手心那么久的玻璃, 还是碎了。 …… 人直接被拉去殡仪馆。 黎里想看看他,燕回南不让, 说他摔得乱七八糟, 要等入殓师整理下。于佩敏只看一眼就昏死过去,他怕她受不住。 黎里说好, 她等着。 她等了一夜。 燕回南一夜花白了头。唐逸煊谢亦筝他们从帝洲赶来, 唐逸煊泪流满面,谢亦筝哭到崩溃。 黎里很安静, 坐在原地,像没听见,也没看见。 次日清晨,黎里看到了燕羽。他穿着很干净的白衣服,静静躺在那儿,像是睡着了。 他是躺着倒下来的,摔碎了后脑,但脸没坏。入殓师悉心把他整理好,正如她一年多前粘上的玻璃心,两月前黏起的琵琶。 燕羽的脸还是很漂亮,嘴唇不红了,但也很漂亮。他知道她喜欢他的脸,所以用后背落的地。哪怕他恨那张脸。 两月前琵琶弦割裂的那道疤已淡去不少。黎里摸摸他脸颊,仍细腻柔软,但没有温度了。 “燕羽,你疼不疼啊?”她轻声问,可他睡着了,没有回答。 “燕羽?”她牵住他的手,“你疼不疼啊?” 两行泪不由自主地滑落,她有些愣,意识到他的手不会回握住她了。 “你怎么……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子……”她直起身,又弯下腰去,悲恸大哭,“那么高——该多疼啊!” 但他不会再回应,他睡得太沉,太沉。他也不会再疼了。 黎里跟燕回南说,要燕羽一缕头发。入殓师把他脑后留着的那一小缕头发剪下来给了黎里。他特意留的那缕。 前几天他还说,实在长得太长了就去剪掉,再留再剪,但还没到“太长”。 生长了一年零两个月,刚好有她手那么长。从他们在一起,他的头发就生长了这么一段距离,从她的掌根慢慢走到指尖。 燕回南说燕羽不喜欢热闹,不打算通知任何人办葬礼。但他和于佩敏舍不得,想多停三天,就夫妻俩陪着;黎里随时想来看他都行。 黎里说好。于佩敏哭了晕,晕了哭,后悔不该放他离开视线;不该去找燕圣雨的出生证,幼儿园哪天不能报名…… 黎里回到家,桌上放着点心盒跟一束鲜花。何莲青说,琵琶店店长把手机给了他父母;但这两样像是给黎里的,就送过来了。 打开盒子,里头装着她爱的芒果千层和豆花捞。那束花很新鲜漂亮,翻开贺卡,燕羽写了两个字:“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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