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莲青没料到才十七的女儿说出这种话,道:“你瞎讲什么!” 黎里懒得多说,看船尾,却意外看见崔让朝她这边走来。 两人目光对上,黎里率先扭头朝船舷外。 冷风从江上涌来,她呛着风,咳了两声。 崔让从她身后经过,走开两步了回头:“黎里。” 黎里看他:“嗯?” 崔让说:“风很大,去车上坐一下吧。” 黎里刚要拒绝,崔让却看了眼何莲青:“那是你妈妈吧。阿姨,这儿冷,去车上坐吧。” 何莲青在风中抖索。她身上那件羽绒服,两百买的,哪有几片绒:“你同学啊?” 黎里:“嗯。” 崔让说:“还有十五分钟才上岸。坐会儿。” 何莲青说:“那谢谢同学了。” 崔让领她们到车边,拉开后门。小提琴盒还摆在后座上,他赶紧拎出来,对驾驶座上的崔母说:“碰到同学跟她妈妈了。” 何莲青先坐进去,一瞬感受到这车敞阔的空间跟极其高档的内饰,很拘谨地跟崔母说了声谢谢。 黎里伸手:“琴盒放得下。” 但崔让避开:“没事,我放前面。” 他关上后车门,坐上副驾驶,小提琴盒放脚边,又把暖风的温度跟风速一连上调了好几格。 崔母看他一眼了,回头看黎里,微笑:“同学叫什么?” 黎里还没开口,崔让说:“黎里。” 崔母问:“家住北城?” 崔让说:“南城。” 崔母又问:“周末去南城玩?” 崔让接不了话了。 黎里很淡然:“去看我哥哥。” 何莲青紧张得立马拉了黎里一下,但后者不为所动。 崔母问:“哥哥在北城工作?” 黎里正要开口,崔让拦道:“我同学就避个风,不是来聊天的。” 崔母一愣,随即笑:“行行行,不聊。现在小孩都不喜欢那什么,尬聊,对吧?” 何莲青拘束地跟着笑两下,没出声。她没见过世面,但能看出这同学家很有钱。她怕露怯,半点不敢讲话。 车厢里很暖和,也很安静,电台播放着一首低而悠扬的歌。车窗外,密云低垂,江水泛着白色泡沫。行人立在舷边,瑟瑟发抖。 黎里懒倦看着,直到渐渐,南城的渡口出现在前方。 她看到凉溪桥船厂的旧龙门吊伫立江边。那排香樟在灰败的冬季江岸上格外显眼。可惜树下的平房小屋只能瞧到一小片红瓦。 一丝微薄的阳光从云层里漏出来,视野变得明晰。她心情也跟着明朗。 “嘟——”船笛响。要靠岸了。 崔母说:“你们家住哪儿,我顺路带你们过去。” 黎里说:“不用了,公交也很方便。谢谢阿姨。我们就下车了。”说完冲前边,“谢谢。” 崔让意识到她在跟自己说话,匆忙回头,点了下:“不客气。” 黎里跟何莲青下了车,走去船头。 崔母说:“那天在水汇,怎么不告诉我她是你同学?” 崔让说:“她打短工,就那一次,你别到处乱讲。” 崔母笑:“我跟谁讲?还到处?” 车身轻轻一震,船抵岸了。 黎里跟何莲青沿坡道走去公交车站。船上的车排队上岸,从路中间经过。 何莲青说:“你这同学长得挺好的。” 黎里漫不经心:“是吗?” “看着蛮阳光正派。” 黎里懒得拆穿:“你连人家正不正派都看出来了?” 何莲青小声:“他家很有钱吧?” “……”黎里无语了会儿,说,“崔家的。” 何莲青吓了一遭。江州首富,放在全省也排得上名号。她不说什么了。 那时,崔让家的车从她身边经过。但黎里没注意,她刚走到坡顶,望了眼龙门吊的方向,视线阻挡,只看得到一方吊顶。燕羽的小屋和香樟树,早就看不见了。 …… 恶人都欺软怕硬。自黎里跟高晓飞冲突后,乐艺园区消停了。 关于燕羽性向的流言散了,反有人猜测他和黎里之间有点什么。但都是私下言语,没有敢公开讲的。毕竟,黎里当街揍她继父还砸理发店的事经过几轮添油加醋,没人敢招惹她。江艺的人也说她越来越疯。 但无论如何,表面风平浪静了。 况且统考将近,学员们重心都转到了备考上。黎里也无心琐事,零工暂停,每天不是在教室就是在琴房。只偶尔休息的间隙想起燕羽。 想到他,就模糊想起一些画面,继而心便沸腾,往往不去多想,勒令自己埋头练习。 但多少有些困惑,那晚后,心莫名向他亲近许多,难道就因他拿毛巾仔细擦过她手指,抱过她上厕所?那小屋大概有什么魔力。 燕羽仍是时来时不来,出现在园区的时间少得可怜。但最后一天下午,他来了。 进入十二月,天很冷了。 最后一节是视唱课,小三门里学生普遍认为最难的一门。 通常老师给曲谱,学生准备一分钟便唱谱。开唱前,老师在钢琴上敲出该旋律的第一个音符,学生清唱出整段旋律,唱到最后一个音符时,老师再给出钢琴音作对照。 一般学生唱着唱着,音准会跑偏,跑到最后就对不上音了。 经过两月集训,学员整体水平提高不少,但不足之处也明显,老师不断提醒: “音没到啊。” “音不要滑上去,要一步到位。” “节奏怎么忽快忽慢?” “三连音接四十六要稳一点,连音的时值不够!” “低了啊,高了。” 上完半节课,老师又说考考弹唱——即学生一边唱主旋律,一边双手弹伴奏。这既考验视谱能力、音准,还考验演奏能力。通常学生会手忙脚乱,不是弹错键,就是卡顿、节奏乱,要么就是唱的旋律跟弹的伴奏搅成一团,调子飞到九天外。 哪怕在江艺,也只有崔让不怵这项技能。 老师问:“明天就考试了,有谁想练一练的?” 没人回答,包括黎里。谁都不想影响考试心情。 老师点了几个人,都不肯上台练,只好说:“那崔让吧。” 谱子共三行,第一行是唱谱,第二三行是右、左手钢琴伴奏。 崔让准备一分钟,坐去钢琴旁,一边弹伴奏,一边唱曲谱。他表现堪称完美。 这下,更没人想上台了。 黎里看了眼燕羽,这两月他很少来培训,偶有几次碰上视唱,老师没点过他名。所以没答过题。她还挺想看他答题的。但他似乎精神不好,趴桌上睡着了。 “统考后也不要松懈啊。准备校考的同学,课下要多练习,每道题都多练,练不成崔让这种效果,接近80%就很不错。”培训老师讲着,走到了燕羽桌边。 他看了眼在睡觉的燕羽,不太高兴,但这是最后一节课了,也没必要叫他,只对学员们说:“你们出钱来乐艺培训,还是最贵的高级班,要珍惜你们父母的培养。学习这件事,老师只能教你们方法,真正用功要靠自己。” 他站在桌边苦口婆心,燕羽大概是被头顶这段持续输出给吵醒,脑袋动了两下,手肘撑着桌子,有些艰难地抬了头。少年眉心皱成一团,眼睛眯成一条线,左边脸颊上还一道红印子。 班上起了些笑声。 老师说:“这位同学,这两月从没答过题?试试?” 燕羽坐直了点,仍是睡眼惺忪,扭头找了下黎里。 “……”黎里做口型,指黑板,“视唱。” 燕羽这才看向黑板,明白了。他搓了下脸,又随手扒拉压得乱糟的头发,起身走向钢琴。边走边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还没睡醒呢?”老师说。 燕羽没答。 老师换了张新谱:“那给你两分钟准备,先醒醒。” 燕羽坐在钢琴前,看向曲谱的一瞬,眼神就变了。 崔让在第一排,离他很近,刚好看到他眼神。怎么形容,强者才会有的眼神。 燕羽静了不到十秒,双手放上键盘,开始弹伴奏。 所有人都意外时,钢琴已敲奏出悦耳的旋律,他的唱声干净而清润: “sol-fa-re re——la-sol-mi mi——do-si-la la-sol-fa-sol fa-mi-re-mi——re sol-fa-re……” 钢琴伴奏与他的清唱完美结合。他看谱、弹伴奏、唱主旋律,无论紧凑或长时值的节奏型都卡得很稳,极其完美。 一曲唱奏完,余音绕梁。 学员无声,老师也良久无言。 其实崔让表现已极其完美。但非要说感受,却有细微不同——崔让是一道标准答案,而燕羽是毫无答题痕迹的演绎。 江艺的同学早知他实力在大气层,其他来处的学员则不太高兴:“老师,你又喊崔让又喊他,我们明天还考不考试了?” 老师皱眉:“叫你们练习,一个都不肯上。叫别人还不行了?天外有天,遮住眼睛捂住耳朵,做只井底之蛙就好?我反而更愿意见识优秀的人,庆幸有这样的机会,才知道路有多远,山有多高,要往哪个方向努力。” 班上鸦雀无声。服或不服,无人说。反正培训课散,以后不会再见。 老师笑问燕羽:“你专业学什么的?打算考帝音的视唱练耳专业?” “琵琶。” 对方讶异:“那你这基本功厉害啊。天赋也高。等下,你就是其他老师说的那个燕羽吧,确实厉害。” 燕羽微点头,没说什么,回了座位。 下课铃响,老师道:“那就祝各位,明天考试大捷了啊。” “老师再见!”“谢谢老师!” 黎里收拾书包,谢菡跳过来:“向小阳说,我们几个江艺的同学一起吃个晚饭。” “我不跟王思奇吃饭。” “就我们二班的,一班的才不要。” 一旁,向小阳叫燕羽:“一起吃个饭吧,都是江艺班的同学。没别的乱七八糟的人。放心。” 燕羽收着书,没讲话。 “去嘛。” “我想想。” 向小阳说:“你别是在想理由拒绝。” 燕羽:“……” 被他说中了。他不喜欢这种场合。 谢菡还在劝黎里:“你好少同学聚餐,去嘛。” 黎里收好书包:“行吧。” 向小阳:“别想了燕羽,去吧。” 燕羽慢慢拉上书包拉链,点了头。 高级培训班总共十个器乐二班的学生,目光集了个合,一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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