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沈平山的年岁渐长,照片却越来越少。 到最后,只剩下每年过大节时,沈氏家族在祠堂里,正襟危坐的合照。 岑眠注意到,这种合照,在某一段的年份里,似乎缺失了。 再一次有家族大合照出现时,沈平山明显比上一张要老了许多,而他怀里,也多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岑眠眨了眨眼睛,问:“这是程珩一?” 沈平山翻到下一页,故意逗她说:“不是。” 岑眠歪着脑袋,继续看。 小婴儿每年都在长大,从被沈平山抱着,再到乖乖站在他身边。 随着他逐渐长开,眉眼里像是程珩一的地方越来越多。 岑眠猜到沈平山在蒙她:“这就是程珩一嘛,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 沈平山笑:“你还知道他小时候长什么样呢?” “当然了。”岑眠自然而然地说,“我跟他从小学起就是同学。” 程珩一是那种从小好看到大的类型,到哪都招人喜欢。按她的审美来看,她就没见过比他长得还好的男生。 沈平山扶了扶老花镜,瞪着眼睛打量起岑眠,隔了好久才悠悠道:“难怪一见面,我就觉得你眼熟呢。” 岑眠一愣:“阿公您见过我?” 沈平山:“幺儿每次寒假回来,会给我看在外头拍的照片。” 岑眠记得,程珩一的爸爸是个很喜欢拍照的人,每次学校里有什么活动,都会带个照相机来,拍了不少照片。 沈平山继续打量岑眠,像是在跟记忆里对比,“你跟小时候比,没怎么变嘛,不像沈幺,越长越不可爱了。” “那些照片也在这里吗?”岑眠有些想看看。 沈平山摇头,轻嗤:“都被他锁在自己柜子里,当宝贝呢。” “……” 沈平山轻飘飘地揶揄,却让岑眠忍不住想多。 她甚至想起了之前,在程珩一办公室里看到的,摆在他桌上的那一张她的照片。 厚厚一本相册,不知不觉翻完,沈平山嘟囔道:“怎么没有合适的?” 岑眠回过神来,“什么合适的?” “合适做遗照的。”沈平山看一眼岑眠,想起来,“要不你来帮我拍一张。” 岑眠赶紧说:“呸呸呸,阿公你说什么呢,哪有现在就拍遗照的。” 死亡这件事情,令她下意识的忌讳,尤其是在一个老人面前。 沈平山的反应倒是比她淡然。 “我都一把年纪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去了。” “走之前把后事先准备好,省得到时候慌慌张张。” 沈平山坚持要拍,没办法,岑眠上楼找出她的相机。 老屋里没有纯色的白墙,沈平山带她去了梁叔家。 梁叔家去年新盖的三层楼房,刷了白漆,干干净净,宝贝得很。平时干了活,他连手都不敢摸墙,生怕留下巴掌印。 下午的时候,梁叔家总是很热闹,村子里闲来无事的老人聚在一起,围着一张棋桌。 有人看见沈平山后面跟着的岑眠,还有她手里的那台相机,玩笑道:“沈老村长,又有记者来采访你啊?还穿那么正式嘞。” 以前沈平山当村长时,评了一个什么贡献奖,有段时间,总有镇里市里的记者来采访他。 今天为了拍照,他出门时,特意换了一身立挺的中山装。 沈平山摆摆手:“哪来什么记者。” 老梁从屋子里端出两杯泡好的茶,放在院子的圆桌上,他对岑眠笑笑,“来,喝茶。” 沈平山:“老梁,用下你们家的白墙。” 老梁一愣:“用墙做什么?” 沈平山站在白墙前,理了理衣领:“拍一张我以后的遗照。” 岑眠没想到沈平山在外头也说得那么直接。 老梁反应了一会儿:“哎哟,你想的周到啊,要不给我也拍一张。” 其他老人听了,棋也不下了,凑到白墙前,你一言我一语,都要拍遗照。 “那老梁你拍完,轮我拍。” “我回去换件能看的衣服,你们别走了啊。” 岑眠惊讶于这些老人对死亡的看淡,她摆正心态,格外慎重地对待这一次拍照。 沈平山拍照的时候,板一张脸。 旁边梁叔揶揄他:“老村长,笑一下嘛。” 沈平山没理他,依然不苟言笑,望着镜头。 一张照片,反映出了每个人对待自己一生的态度。 有人严肃而认真,有人笑得随意而自在。 在等回家换衣服的老人时,听其他人闲聊,岑眠才知道,原来沈平山想要拍遗照,不是没有原因的。 前天,沈平山去隔壁村吃酒,吃的是白喜事。 去世的老人,子女都在外面打工,老人一个人留在老家,突发疾病,死了好几天,才被邻居发现。 因为老人死的匆忙,子女回来办丧,才发现竟然一张能够当作遗像的照片也没有。 在白溪塘村,年轻的都在外面打工,老人留在家里。 “哎,我们都一把年纪了,只要不给子女添乱,就好了。” “最多啊,趁着腿脚还利索的时候,再帮忙带带小孩。” “眠眠找男朋友了吗?”不知道是谁,把话题扯到岑眠身上,拍完照以后,老人们都开始跟沈平山一起,喊她眠眠。 岑眠捧着茶杯,面色一滞,摇了摇头:“没有。” 闻言,一旁的沈平山侧目看她。 梁叔坐在对面,笑了笑:“哎呀,怎么还不找一个啊。” 他看一眼沈平山,“幺儿是不是也还没有女朋友呢,怎么不见你着急啊。” 沈平山吹了吹杯子里浮在面上的茶叶,“小孩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去弄。” “梁叔,你为什么留在村子里呀?”怕他再就着找男女朋友的事情说,岑眠转移话题。 一院子的老人里,梁叔只有四十来岁,出去打工多挣些钱,应该不成问题。 梁叔换了另一边腿翘二郎腿,脸上勾起一抹无奈地笑:“生病了,不如留在村子里再享几年福。” 岑眠怔怔望他,半晌,小心翼翼地问:“什么病啊?” 梁叔:“尘肺,进场打工的时候得的,现在干活也没力气。” 沈平山问:“你还上医院去看不?” 梁叔弓着背,腿夹着手,摇了两下头:“哪还看得起,一个月光吃药就要一两千。” 有人出声:“我听说隔壁村有个老中医很厉害,你要不试试喝中药?” 梁叔低着头,盯着裤子,拍了拍上面的灰。 “算了,算了……” “给家里留点钱吧。” 梁叔回过头,望着那三层楼房,“就是为了盖它啊。” “现在想想,还是身体最重要。”他看着岑眠说,“你们这些孩子,在城市里工作,很辛苦的,但千万别累坏了身体。” 梁叔叹气:“不值得。” 岑眠默默地听,望着梁叔,心中一阵酸涩。 拍完照,梁叔留他们吃饭。 正好程珩一去了镇医院,发了消息说晚上不回来吃饭,沈平山便没有推辞,带着岑眠一起留下来吃晚饭。 晚饭的时候,梁叔开了一瓶白酒。 岑眠没劝住,让沈平山喝了两杯,老头喝酒上头,脸上红红的。 她一个小辈,在都是长辈的桌上,叫她喝酒,实在不好推辞,也跟着喝了不少。 沈平山喝醉了,走路晃晃悠悠。 岑眠扶着他,往老屋走。 此时,天已经全黑,她手里拿了一只梁叔给的手电筒。 因为怕沈平山摔到,岑眠走得很慢。 沈平山醉了以后,变得格外沉默,背佝偻得更加厉害,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路过一道堤坎时,岑眠先跳过去,手电筒照着路:“阿公,你小心点。” 沈平山站在堤坎那一边,抬起头,迷糊地睁着眼睛。 昏黄的光线下,岑眠的脸隐在阴影里。 “小琴啊。”沈平山突然开口,对着岑眠喊,“你怎么来了。” 岑眠愣了愣,知道他是把她认错成了谁。 “这么多年不晓得来,现在才知道来了?”沈平山语气里带着怨愤。 “你放心吧,我没亏待你儿子,幺儿争气,现在很好。” 沈平山絮絮叨叨地说:“这些年幺儿给我的钱,我都替他存起来了,够他娶个媳妇了。就是别找条件太好的,太好的嫁过来,亏待人家。” 话听到这里,岑眠大概明白,沈平山是把她认成程珩一的妈妈了。 她以前见过程珩一的妈妈,印象里,是个非常漂亮明媚的女人。 “你在下面慢点走,我很快也要去找你的。” 沈平山说着,跨过了那道堤坎。 岑眠愣住了。 她从来没听谁提起过,原来程珩一的妈妈已经去世了…… 沈平山回到老屋,还能自己料理自己,洗漱完,进了里屋。 “眠眠,我先睡了。” 岑眠站在院子里发呆。 “眠眠?”沈平山唤她。 岑眠回过神来,对上沈平山的眼睛,老人已经恢复清明。 她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沈平山关上门,熄了灯。 老屋里,只剩下院子里一盏微弱的灯还亮着。 岑眠喝了酒,头疼得厉害,留在了院子外面吹风透气。 程珩一从外面回来,轻轻推开栅栏,看见坐在竹椅里的岑眠。 他抬起手腕,看一眼手表,已经十点。 “还没休息?”他问。 岑眠在想事情,闻言,眼眸颤了颤,抬起头来。 “怎么那么晚才回来?” 程珩一走到井边洗手:“镇医院的领导请吃饭,就耽误了。” “王主任喝酒喝大了,路上又吐又闹,折腾了一路。” 安静的院子里,他的声音里透露出一股社交过后的疲惫,却还是愿意把他在外面的事情说给岑眠听,平平淡淡,像是在聊家常。 岑眠望着他的背影,挺拔修长,却不知为何,令她觉得很孤独。 半晌,她轻声问:“这样啊,那王主任现在怎么样了?” “回去睡了。”程珩一拿毛巾擦了擦手,朝她走过去,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岑眠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脸颊泛起绯红。 程珩一皱眉:“脸怎么那么红。”手背抵在她的脸颊、额头。 男人的手背温度微凉,仿佛一阵清凉泉水。 岑眠不躲不闪,由着他碰。 “我也喝酒了。”她说,腔调里温温懒懒,夹杂着粘稠的醉意。 程珩一:“喝了多少?” 岑眠歪着脑袋想了想:“没多少,就一点点。”她用食指和拇指比了个手势,一只眼睛眯起。 程珩一在她眼前比了一个一。 “这是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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