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宾喁喁细语,纵情宴饮,吃完席就安然离去。 无人面露苦色,因为姜女士在患癌后就不止一次公开说过,她要是有那一天,葬礼上谁也不许丧个脸,不爱看,要喜气洋洋,热热闹闹,有闲工夫伤心不如多给她捎点儿金元宝。 邱明珠秉承她的遗志,沉着冷静地将后事全部安排妥当,凌砚则配合地迎来送往,一切看起来都很好,除了因为噩梦无法入睡,连日酩酊大醉的姜也。 很多人都劝姜也,“你妈妈一定不想看到你这样,你要振作起来,不要伤心了,日子还要过。” “事情既然发生了,就让它过去吧,向前看,不要为难自己。” 姜也不说话也没有表情,在姜女士的葬礼结束之后,拎着成捆成捆的冥币烧了一下午,连带着她自己的那份儿。 当天晚上,她就带着刀蹲守了魏长音和姜广林,不顾一切却没得逞,只划伤了姜广林的手臂。 凌砚赶到现场的时候,她已经被附近的便衣制服,整个人匍匐在地,浑身沾满血污泥秽,眼里熊熊燃烧着视死如归的决绝。 凌砚当时得知了她的死志,奋力斡旋之余,承诺她一定会替她报仇。所以他才有了后来的一切行动。 姜也佝偻着,被现实压得直不起腰,没有眼泪唯有怅惘,只反问他怎么报仇,毕竟害死姜女士的凶手,其实是她自己。 她说如果可以选,我宁愿埋在松隐山庄的是我,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不知道该恨谁,我杀了他们也不解恨,千刀万剐也不解恨,我妈不会回来了,明明她做完这次化疗就能好起来的。 她在这巨大创伤里几乎一夜白头。 然后又有了第二次,可是她依然没得手,因为姜广林留了后手,早就有所提防,还让姜涛拍下了她动手的视频。 这件事动静闹得很大,传得沸沸扬扬,姜也的公司付了她高昂遣散费,将她委婉劝退。 数不尽的同事、同学熟人劝她不要做傻事,要好好活下去云云,她没有任何余裕社交,一个个清除删掉,就像预谋删掉清除自己的人生那样。 凌砚把自己填进她生活的所有空隙里,可她拒绝接纳,她独自漂流在奇异的寂静里,那片空间很小,只能容纳她一个,不允许任何人踏入。 她不再讲话,无论痛苦还是喜悦,也不再歇斯底里,不再进行任何社交活动,看起来非常平静。整个人形销骨立,像个幽灵一样在夜间出没,清醒的时候就酗酒,人生ᴊsɢ彻底停摆在26岁。 让凌砚最恐惧的事情接踵而来。 姜也开始不断尝试自戕、自杀,在浴缸里放满热水割腕,站上天台,关闭门窗打开煤气阀等等。 凌砚学到的所有紧急干预,都用在了她身上,一次又一次,他都在和她争夺生命的控制权中险险取胜。 而在这期间,凌砚的工作与生活也处于半停滞的状态,他那会儿在各个科室轮转,工作琐碎不挣钱,还要时刻警惕看着姜也,像个不用睡觉提心吊胆的超人,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他的家人从委婉规劝到强硬勒令他离开姜也,中间不过一年时间。他们说怕他的人生也跟着毁掉,劝他另觅良人。他没有同意也没有解释,家人就断了对他的经济资助。 在那之前,凌砚的人生一片光明坦途,没见过阴霾,他就总想,怎么能把最爱的人留在阴霾里,总要带她出来晒晒太阳。 可是真难啊。他无数次想。 但想到这世上有人只剩下他可以依傍,他要好好保护她,又觉得还能坚持很久。 爱情不伟大,但至少不该让对方孤苦无依,应该像一张网,要一次次地接住下落的对方,而不是挥刀断线,斩断生路。 当时,预谋自杀的姜也得知这一切后,计划把所有遗产都留给他,甚至,她还买了巨额寿险,因为合同写着只要约定满一年后她自杀成功,保险公司就会给予巨额赔付。 他的父母不近人情,他的爱人却不一样,她要慷慨把这一生、甚至自己用命换来的所有钱全都留给他。 保险的受益人当然最好是配偶,所以,她向他求了婚。 凌砚痛不欲生,在拒绝她之后,跟她约定暂时先活到保险生效的那一天再死,她同意了。 虽然只是缓兵之计,可他还是庆幸。他多数时候冷硬理性,也没经历过什么挫折,那天却将他前半生的眼泪都流干了。 姜也徘徊在生死边缘,他又何尝不是行走在地狱,她感受到庞大剧烈的痛苦、悔恨,也同样切肤地双倍反噬在他身上。 他不止一次想,如果他把这件事瞒住就好了,那些消息不发过去就好了,或者根本不撞破这件事就好了。 可是没有如果。 凌砚恨不得剖心为烛,沥胆成光,以身代劳,可是不得其法。 人们总说把一切交给时间,仿佛所有问题真的会随着时间流逝迎刃而解,那时候他也这样侥幸期盼。 可当一个人的痛苦、悔恨无处可去,活不成,也死不成,那等待她的结局会是什么呢? 那些痛苦不会凭空消失,只会像脓血一样淤积在心里,催变成另一种病灶,以更难捉摸的姿态示人。 毕竟,情绪稳定是体面人的特权,人在巨大的创伤之中,都是无助孱弱的动物罢了。 很多时候,那些看起来不正常的发疯行为,都是大脑理性的决定。它就像一个缓冲垫,保护人在失重时安全落地,而不是脑浆迸溅彻底死亡。 那些不正常的行为很多,比如发疯,比如分裂性解离。 所以,为了无负担地活下去,姜也开始解离。 她将自己的主体意识抽离,让自己成为无痛苦的旁观者,然后将那部分痛苦现实从身体里切割掉,分裂出另一个人格来和自己对抗。 这种心理截肢当然会有很多代价,譬如颠三倒四、记忆错乱。她遗忘那些坏的、病的、腐烂的,可也仅仅只是遗忘,坏的仍然存在,不会消失。 当凌砚察觉到她的病情之时,她已经处于那种“断片状态”很久了。 在解离期间,她整个人生机焕发,积极而平和,不见伤痛,一片空白,甚至半白的头发都逐渐变黑。 她的自我很不稳定,对他的态度冷热不一,有时候能记得他,更多时候不记得,有时候对他隐含敌意。 凌砚当然带她去做了心理干预,可她回归现实之后没有变得更好,反而愈加痛苦,她的自杀风险等级评估显示是最高级,他们不得不使用大量镇静剂和药物。 这对应的是心理治疗中的“面质”,也即是说,心理治疗并不是开始治疗就有效,而是首先会让人面对真相。可对姜也来说,真相恰恰是她最无法接受、最想要逃避的。 在不断换了好几个治疗方案之后,姜也的精神科医生也束手无策。 凌砚渐渐明白,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要她活着就总有治好的机会,前提得是她要活着。 一切就这样沉寂下来。 为了配合她,凌砚撕掉了她诊疗笔记里的内容,和她周围所有人约定好不提及任何关于姜女士死因的事,跟着她一起搬去了风生水邸,成了她奇怪的、不熟又很熟的邻居。 慢慢的,她解离的时间越来越长,新的人格不断出现,她无法解释时间,也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她甚至编造了另一种严丝合缝的现实来覆盖真相。 翟安出现了。 姜也把自己抽离出来,变成了心平气和、救苦救难的心理咨询师,看见破碎痛苦的来访者翟安,只想竭尽全力治好她。 而翟安其实是被她消灭的、无助孱弱的一部分自我,而她伪装成心理咨询师治疗她,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求生自救。 可假的始终是假的,现实的光终会透过幻境的罅隙里照进来,她梦见和他的荒诞场景,则全是被她粗暴切割的过去。 也是那一部分真实的记忆,在替凌砚唤醒她,希望她好好活下去。其实每一次把他忘记之后,她都重新爱上了他。 虽然活在虚幻里,可人生处处是破绽,她势必一次次地发现不对劲,最终总会找到真相。每一次醒来她都会面对最恐怖的现实,所以她会解离出更多的不稳定的自我,比如段游,来阻止自己发现真相。 而这一切不为别的。 只是为了活下去。 解离就像她失重坠落期间的降落伞,让她不至于结结实实、一次又一次地摔烂在地上,而是从容下降,安全落地。那是大脑保护她的最后一种方式。 凌砚在这段时间变了很多,他本来是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却开始信奉神明,四处求神问佛,乞求上天垂怜。 她的人生成了一片废墟,他也一样。在这段时间里,父母总让他不必背负别人的人生,没有人可以做救世主。 其实不是。 是他更割舍不下,从来都是他在用力挽留,不是她。 就像是,他所有的珍珠都来自于创伤,尽管理性上不想再承受,可他只是一个蚌。健康的、触手可及的爱,产不出珍珠,他想要被喂食的东西,只有她手里带着血一样的沙子。 而他一直费尽心机要瞒着的真相,到现在,为什么又全部告诉她了呢?
第71章 :你疯了 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姜也终于明白过来。 难怪姜广林会把她强行送去医院,难怪他说他手里有她发疯伤人的视频。 难怪她总是疑惑,为什么频繁做一些跟凌砚相关的荒淫而真实的梦,但又从来没梦见过苦苦思念的姜女士,原来是因为她潜意识里知道自己才是凶手,不配。 难怪所有人都对姜女士的真正死因讳莫如深闭口不谈,皆是因为里头除了牵连着姜广林和魏长音的丑闻,还有她和凌砚。 难怪她想要知道一切的时候,内心总有个声音在阻挠,不要去不要去,甚至会自己分裂出一个新的人格来阻挠自己。 这样看来,分裂性解离不是魔鬼,它只是一种过度保护她的机制,有了它,她才得以没有心肝地苟活下来。 …… 好血腥的真相。 外头夜色昏朦,餐厅里浪漫又热闹,手上的戒指闪耀,姜也颅内却接连响起一阵嗡鸣,其他声音都沉寂下来,她无端想起姜女士的孤坟,一种莫可名状的呕吐感席卷而来。 她举目四望,这才发现餐厅里多出了许多陌生面孔,好几个人穿着白大褂,正站在不近不远处盯着她看。 大概这栋楼底下也停了医院的车。 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肩膀,她回过神,却见凌砚翕张着嘴唇,他的声音成熟而低沉,他的表情沉着冷静,看起来指挥若定。可她却从他微蜷的手指,识别出了他的恐惧与脆弱。 他那双被剧痛淬炼过的双眸太过耀眼,姜也下意识抬手,去抚触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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