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失踪的人,反过来问他们的行踪:“妈妈,你们在哪里?” 母亲说,在医院。 陈融昨天突然发高烧,他们在医院彻夜守着他。 那时的陈彻,还没有经历变声期,也还没学会隐藏情绪。 他揉着发红的眼睛,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问:“那我呢?” “阿姨会来做饭,你一个人在家乖乖待着。”母亲这样嘱咐着。 陈彻至今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发现他那次离家出走。 却知道了,母亲没有发现电话这边的他在哭。 也明白了,他的抗议无论是否成功,结果都一样,无人在意。 无人在意。 一个人被留在家里的次数,越来越多,陈彻渐渐不再关注这件事本身,把它变成习惯,连同被忽视的处境,也逐步变得习以为常。 为打发一个人留守的时间,他跟着家政阿姨,学会了做饭。 他学会体谅,尝试理解,不再站在被给予者的立场,把自己变成父母眼里的合格兄长,以弟弟为中心,照顾他,关爱他。 他开始撒谎,把父母留给自己的为数不多的关注,也装作不在乎地让给陈融。 最常说的几个谎言: “弟弟更重要。” “给弟弟吧。” “不用管我。” “我很好。” 他贡献出父母的关注,得到父母的夸赞。 这样也很好,这样也足够。 陈彻有颗健康且强大的心脏,很容易就被满足。 他乐观地快乐起来。 直到十岁那年的夏天,他营造出的和谐假象,被母亲亲手打碎。 陈融在篮球场犯心脏病,被送去抢救。纵容陈融打球的他,被母亲责怪、打骂。 陈彻知道自己犯了错,没有辩解,也没有反抗。 母亲也是太担忧陈融的安危,关心则乱,打他骂他也正常。 陈彻一向会自洽,从小到大,也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是,他真的不能明白,也无法理解,母亲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在去探望陈融时,陈彻听见父母在病房里的对话。 母亲说:“我一直在想,是不是陈彻抢走了小融的健康。” 母亲还说:“如果当初没生下他们就好了。” 生来健康的身体,成为一种罪过。 给他生命的人,后悔给了他生命。 那日阳光炽烈,身在酷暑,陈彻却浑身发冷,如坠冰窖。 他一言不发离开医院,跟着家政阿姨学会的、花费几个小时做好给他们送过去的饭菜,被他丢进垃圾桶。 连同他对母亲的最后一点渴求,最后一丝希冀。 同一年,林学慧向陈朗阔提出离婚。 林学慧要带陈融走,陈朗阔抽着烟,沉默不言。 再然后,是和陈融的决裂。 沉重。 他的手脚、□□,像被灌满了铅,起床、行走都很疲倦。 胸口像被压住一块石头,白天要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呼吸,夜里呼吸不畅地醒来,睁眼到天明。 混沌。 他的意识仿佛和□□失联,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梦里的他,一次又一次冲上马路,却每次都相安无事。 于是走在路上,他会突然停在路中央,灵魂好似飘浮在上空,第三者的视角,冷眼旁观自己会不会死去。 他或许已经死了。 灵魂已经游离,心脏麻木跳动,失去感知情绪的能力,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浑噩地在虚实不分的世界游荡。 陈彻出过一次车祸,是过马路走神出的意外,也是梦里所求的解放。 但可惜,只是骨折。 骨头折在他身上,疼的人是他,哭得最狠的人却是简阳光,起初是揪着他的衣领揍了他一拳,然后,很突然地哭了。 简阳光抱着他,哭着说:“求求你。” 陈彻没什么情绪地回应:“对不起。” 陈彻以为,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看不到未来,也无所谓未来。 直到那个夏天,从一方小小的手机屏幕,陈彻看到了一个女生。 所有人都在因为被淘汰而哭泣,她却在笑。 不是他那种强行牵扯脸部肌肉,硬挤出来的虚伪假笑,她眼睛明亮,露出的笑容,比他这辈子见过的太阳,还要灿烂。 明明人气最低,明明不被人喜爱,明明没有人在乎,为什么还能笑出来?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陈彻无法理解。 疑惑如同一把钝刀,将他冰冷的身体凿开一条裂缝,炙热的阳光照进,全身的血液,不受控制地加速流动。 麻木的心脏褪去僵硬,在一瞬间变得柔软。 他抬手覆在心口,指腹清晰地感受到胸腔里,某种沉稳有力的搏动。 世界仿佛在天旋地转,他的头脑一片空白。 从来没有过,又像是时隔多年,终于再经历一次的感觉。 仿佛回到7岁那年,在挂断的电话旁边,那种委屈、不甘、渴望,所有的情感,烟花般在身体里炸开。 陈彻的视线聚焦在那张不顾一切的笑脸上,周遭黑白的世界,像是在这瞬恢复鲜明的色彩。 鲜红似血的夕阳,霞光四溢的云彩。橙色的篮球在水泥地滚动,风吹响翠绿的银杏叶。白色球鞋的鞋面,爬过一只小蚂蚁。 他的身体重新找回感知。 最初的疑惑,演变成一个念头。 “我要去见她。” 他望着夕阳,喃喃许诺。 我想要知道,你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这样笑出来。 我也想,像你一样。 教教我。 帮帮我。 救救我…… 陈彻也真的去见了她。 在SWING的签售会上,陈彻戴上口罩和棒球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见到了那个叫涂然的女生。 他带着很多的疑问过去,前一晚彻夜未眠,把想说的话打成腹稿。 可真正见到面,被涂然笑着朝他伸出手的瞬间,他想说的话,全部被遗忘。 “要天天开心哦。”她眉眼弯弯,含笑嘱咐他。 她的笑容令人目眩。 “谢谢……”陈彻怔怔地、机械地回应,像程序崩溃的机器人,动作生涩而僵硬地,轻轻握住她的指尖。 机器人在贪婪地汲取她指尖的温暖。 独自一人跨过一千多公里,陈彻就只留下本能反应的两个字。 在返程的飞机上,陈彻仍恍惚,有如做了一场虚无的梦。 他后知后觉地,应下这承诺,“我会的。” 我会好好生活。 我会像你一样,积极向上,阳光灿烂。 你也要一直笑,一直开心,一直灿烂。 我……只有你了。 涂然所在的组合爆出丑闻那天,陈彻前所未有的失措。并非害怕涂然也是丑闻主角之一,他无比坚定地相信这个女孩。 他担心的,是涂然经历过什么,即将要面临什么。 偶像的世界,缤纷却复杂,灿烂也浑浊。 一个月后,涂然在微博上宣布与公司解约,终止活动。 陈彻为她松口气,也为她不甘心。 唱歌跳舞应该是她的梦想吧?离开是非之地的代价,是抛弃梦想,她肯定很难过。 再也见不到她的笑容,他也备受打击。 他纠结,且矛盾。 涂然每次发微博,他都会去点赞转发,唯独那天,他什么也没做。 安慰?还是祝福?任何文字都太苍白,无法传达他的心情。 那天,刚好是她的生日,于是,他只给她发了一个生日蛋糕的符号。 即使你不再当偶像,再也见不到你,我还是会祝你生日快乐。 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安慰和祝福,都藏在这个蛋糕符号里。 涂然回复了他。 她说:“谢谢你。” 陈彻想,这大概是他们最后一次交流。 这天之后,她就会回归普通人生活,消失在公众视野。 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毫无预告的永别,就像夏日的暴雨,将人淋得措手不及,沉重得令人窒息。 却没想到,老天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惊喜。 小偶像的笑容依旧炫目,笑起来就像小太阳一样灿烂。 尽管闹出不少乌龙,产生误会,但好在,她接受了他。 然而,涂然的世界,不只是有他。 祝佳唯,周楚沫,周楚以,越来越多的人朝她走来,她的笑容、她的目光,从他身上,分给了其他人。 陈彻讨厌分享。 没有一种分享,是平等均匀。 他永远是不被偏爱的那个。 昏暗的暮霭,浓墨重彩地涂抹在深蓝色的天际。 屋内屋外都没开灯,陈彻弓着背在阳台上站着,双臂搭在围栏,清瘦的身影轮廓被夜色模糊,就要与黑暗融为一体。 阳台角落的月季花,低下头颅,在晚风中摇摇欲坠。 另一个房间的灯光亮起,手机播放的音乐由远及近,阳台门被人拉开,入耳的音乐声变得清晰。 “Up above the world,up above it all,Here's a hand to hold on to,(在世界之上,在万物之上,有双手需要你紧紧握住)……” “你在阳台呀,我刚好想找你。” 涂然拿着刚买回来的奶茶,从栏杆的缝隙里伸手递过来,说:“你不是帮我买了书嘛,这是我给你的回礼,这次不是杨枝甘露,可以放心喝。” 她不知道陈彻喜欢什么,还特地问了简阳光。简阳光说,只要喝不死人,陈彻都爱喝。 陈彻却没去接,只是看着她,匿在黑暗里的眼睛,晦暗不明。 手机里的音乐,仍在播放。 “You're just the one that I've been waiting for,I'll give you all that I have to give and more,(你是我一直在等待的那个人,我会为你付出一切甚至更多)……” “But don't let me fall,Give a little love,give me just enough,So that I can hang on tight,(但请你不要松开手,给我一些爱,足够的爱就好,这样我才能牢牢抓紧)……” 见他一直不吭声,涂然困惑地眨了下眼:“陈彻,你在发呆吗?” 陈彻没说话,只抬起手,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涂然愣了下才明白,她正听着歌呢,忘记取下耳机再跟他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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