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不是现在,连爱都不能直白出口,而是蜿蜿蜒蜒、曲曲折折的暗中窥伺。 小麦穗之于我,是屋檐下躲雨的陌路人。 明知天空放晴,她旋即便能离开;我注定只能等太阳落下,夜中前行。 早知要分开,我却偏偏要和她同行。 这种强迫性质的“恶”,大约也遗传自我那作恶多端的父亲。 真讽刺。 我厌恶他,也不可避免地遗传自他。 包括,面不改色撒谎这一本事,我也和父亲一模一样。 李天自来学校的消息,我共享给我朋友。 他很冷静。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毒热的日头还没下去,我顺理成章地邀请李天自去食堂中吃饭。学校食堂里都在刷学生卡,他没有。 我们一人帮他刷卡,一人替他端碗。 李天自执拗地将现金给了我们——一碗面十五元,我看到他拿出边角磨损严重的钱包,郑重地数出一张十元一张五元。 在这个电子支付风行的时刻,他依旧坚持着使用纸币。 我想,那个用了很久的钱包,一定是小麦穗或者小麦穗的妈妈送他的。 他没有提案子的事。 这也在意料之中。 李天自是喜欢按照程序制度来的一个人,但也不是完全的死板。他遵守规则,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和电视剧中很多老实本分、却会被人陷害的善良主人公一模一样。 小麦穗。 你的善良让我不忍心去做你父亲被陷害的假设。 他已经足够可怜。 我记得那场针对你父亲而起的暴力,我记得一些愚昧的网友对你父亲的恶意揣测和攻击,我也记得家属如何带着花圈摆在你们楼下—— 他们如何扭曲着脸,向你们讨要巨额赔偿,甚至还要求你的父亲脱下警服。 经历过这些事情的你,和你的父亲,仍旧保持着善良,平和。 善良到在已经开始起疑心后,却还会选择按照程序办事。 我知他谨慎,知他“宁可放过一千,不可错杀一个”。 小麦穗,你们的善意都会有很好的回报。 我再次向你承诺。 以及—— 信写到这里,我的手机响了。 久违的铃声,上次响起好像已经是几月前了。 我放下笔,站起。 宿舍里晚上八点,睡在下铺的人在打英雄联盟,还有一个舍友回家去住。睡对铺的朋友在洗澡,我拉开抽屉,拿出手机,看了眼号码。 我接通。 对方似乎打错了电话,听起来是位女性,大约二三十岁的模样,声音歇斯底里,她似乎被吓到了,似乎没想到这个号码会打通——但很快,她质问我,到底还想要得到什么,是不是变成鬼也不会放过她。 背景中似乎还有变声期少女的哭声。 我礼貌告知,她大约打错了电话。 今日到此结束。 我将写好的信和手机一并放入抽屉中,和之前的那些堆在一起,安静地看着它们。 小麦穗。 我不知何时才有勇气向你递出这些。 片刻后。 我拿起桌面上的手机,给小麦穗发短信。 ——下周运动会,你有兴趣看吗?
第13章 炎热 李天自成为正式的警察还没有多久。 尽管有辅警转成编制内警察的名额,但难度一点儿也不低。 年龄要求,学历要求,还有相应的资格考试。 先不说其他,单单是年龄这一项,李天自就不合格——规定要18到35岁的青壮年,显然,他已经超龄许久。 以前还没有这么正规的时候,辅警转正的硬性要求也不多,那时李天自还很年轻,初出茅庐,一腔热血。 和李天自一块儿同时做辅警的同事,花点儿钱,弄一个大专证,再送几条中华、弄两瓶好酒,就能顺理成章地“符合要求,予以通过”。李天自不行,他自忖自己就是干警察这一行的,已经是站在正义这边的人,不应该再搞什么暗箱操作,不应该走后门。 警察是干什么的? 不就是维护正义的吗? 因而,当对方暗示李天自可以送点东西的时候,李天自假装没听懂暗示,埋头,继续老老实实地准备着成人大专的自考方法。 这一准备,李天自从女儿三岁准备到了十三岁,还是个小辅警。 他不觉得自己当初做错了事,至少良心上是过得去的——至于当初暗示他的那个人,一路高升,又在前不久狠狠落马。不知是内疚还是怎样,在被政府人员带走前选择了跳楼自杀。 李天自的良心算是安了。 生活还没安。 34岁那年,他磕磕绊绊地终于拿到了成人大专的毕业证,第二年通,过了辅警转正入编的定向招录考试。 他在35岁那年考试,等成绩出来,他刚好过了36岁的生日。 年龄超了。 不予通过。 那是个大夏天,热得人眼晕。李天自上一秒刚给妻子和李穗苗报了喜,下一秒就得到这样的通知。他不明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是个习惯了规则的人,到了这个年纪了,也相信规则。这种相信让他面对领导的惋惜,也只是张了张嘴,最后点头,说了个“好”,就像白纸黑字聘书右下角的一个沉默红指纹。 走出去的时候,他抬头望天,眼前世界一抹晕。 现在大部分体制内最不缺的就是人。 以前年龄还能再放宽松一些,现在人多了,一茬又一茬的青少年,个顶个的身体棒,刚从大学里放出来,年轻,朝气,有脑子。活力有,学历也有,还能熟练使用新型的科技——至少不会像李天自,玩个社交软件,还得笨拙地一步一步去熟练、去适用。 他现在都分不清楚不同品牌手机中的操作系统和习惯,以前用中兴,后来用荣耀,中途换过一次ov厂的,可惜不习惯,下一块儿手机还是换回荣耀。 要是荣耀也倒了,他可就不知该怎么办。 用华为? 华为的机子,最便宜的也要一千多。 一千多,够他家姑娘一个月生活费了。 他在太阳下发了很久的呆,第一次感觉自己在被催着衰老。没有编制这个缺点随着不再年轻气盛而令他心惊肉跳,他都不敢想,假如自己现在真的体力不支、忽然失业,李穗苗该怎么办,已经七八十岁的老父母、岳父岳母怎么办。 他们都是农民,只有一年交一两百的城镇居民医保,没有退休金。牙齿都快掉光了,下不动地,地租出去,领微薄的租金,领粮食补贴,平时不小心打碎两颗鸡蛋都要心疼。 ——又听人说,立了大功,指不定能转正。 从那之后,每次有点什么事,李天自都是第一个冲在前面的。 他也怕死,但更怕自己那刚正的妻子、那还未长成的女儿,还有年迈的一双父母因他的无能而受罪。 食堂里吃了饭,李天自没和李穗苗说,自己走了三公里过来。路上遇到卖水果的,他想给女儿带点儿,一问,苹果十几块一斤,看着就是好,又大又红。他还是舍不得,又犹豫着想会不会那个店宰客,最终还是没买,空着手来了学校。 看李穗苗埋头吃着东西,他从上衣内侧口袋里掏出那边缘掉皮的钱包,数出了二十张,两根手指夹着,递给李穗苗:“苗苗。” 李穗苗不肯要:“爸爸,我还有钱。” “拿着,”李天自说,“本来想给你买点吃的,又给忘了——拿着,想吃点啥,就买点啥。” 李穗苗笑了,又说:“谢谢爸爸。” 她终于接过那几张钞票,不算干净,边缘都磨得微微的软。 转为正式警察后,李天自的工资升了不少,但说到底,也只是在镇上。所有的补贴和补助、取暖费等杂七杂八的加起来,一年大约也能拿到个12万左右。 在他们的镇上,的确算得上高薪,也的确是李天自拿命赚回来的。 半条命拿到成为正式警察的机会,又有一大半精力都在24小时连轴转、高强度加班中度过,更不要说动辄巡逻到凌晨。 李天自下年就年满五十周岁了,离法律规定的退休年龄还差十年,现在头发已然银白。感觉影响警察形象,隔一段时间,固定去染黑,染发剂用久了,开始脱发,掉发。 加上脸晒得黑,整个人看着也老。 李穗苗犹豫考研还是就业,也有家庭的因素。 其实在一线做了25年工作的警察,可以申请提前退休。只是像李天自这样情况的少见,他做辅警二十多年,做正式警察的时间短。 他也不想申请退休,这个级别的退休工资太低。 李穗苗想,如果她能早些工作,大约也能减轻父亲的负担。 上次为了追嫌疑人,李天自摔了一下,肩膀肿得老高,一片淤青紫。 ——那场命案中过世的,就是叶扬书的父亲。 李穗苗问:“爸爸,你这次过来,是来找——” “吃饭吃饭,”李天自示意她继续吃,故意板着脸,“你知道你爹是干啥的不?” 李穗苗说:“警察。” “当警察就得嘴严,”李天自说,“工作上的事,小孩子别多问,吃饭。” 李天自什么都不说。 他不会把这些东西告诉女儿。 一来,事情还未盖棺定论,他不愿去冤枉可能的无辜人员;二来,也是职业道德使然,不会向与案件无关人员多说半个字。 就像李穗苗曾经去打过暑假工的那个电子厂,老板死的时候,铺天盖地的猜测,李天自不会多说半个字。 李穗苗已经习惯了父亲的“守口如瓶”,她心里多多少少有点数。 叶学长父亲过世的事情,还是老师无意间提的一句。当时李穗苗录取通知书已经下来,李天自让她买了水果去看望班主任。 班主任重重叹气,摇头说可惜了。 叶扬书品行那么端正的一个好孩子,这么早就没了爸。 …… 李穗苗又陪父亲逛了逛校园,晚上八点钟,李天自催促着李穗苗回宿舍,说不想耽误她休息。李穗苗没办法,送父亲走到学校门口,才又慢慢地走回宿舍。 李天自在这里的一段时间,李穗苗能明显看得出父亲的衰老。 她心疼到暂时将少女情愫压在心底,即使祁复礼找她聊天,她也没办法集中精力。只想还是不要考研了,早早选个好工作,早早补贴家里……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祁复礼那样命好。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祁复礼那般家庭优渥。 李穗苗知祁复礼的母亲开服装店,生意做得很红火,在他们本地开了好几个连锁店;也知祁复礼的父亲是某品牌的地区独家代理,在祁复礼开学时还千里迢迢过来,亲自开车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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