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偶尔会困惑。 这人看似爱意满满, 但好像, 他根本不会爱人, 他只是在扮演一个很好的爱人角色。 就像刚刚在后院, 她说了那么多话,哭到崩溃,他是心疼的,从他表情里能看出来,但他没办法共情,这也能看出来。 他只是希望她别再难过了。 就像在他的堂妹那里是好兄长,在他母亲那里是好儿子,他擅长扮演,也完全洞悉对方的需求,只要对他有利,他能叫所有人满意。 她想,自己唯一的不同,大概是沈弗峥在她面前从来不遮掩他对其他人的态度,他不怕叫她知道,这副好皮囊下伪善利己的本性。 沈弗峥认真看着她,从她话里找问题:“什么叫‘我习惯的方式,你也会喜欢’?” “我觉得你已经很累了,我不想也成为让你累的那一部分。” 他露出淡淡的笑,似乎觉得这话太凭空,又似乎是被戳中而心虚的掩饰,一如往常看起来那样云淡风轻:“我平时在你面前很疲倦吗?” “不是,我是觉得你很麻木。” 钟弥神情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讲。 好似一场风浪刚刚平息,他们要做的,应该是尽可能地去享受在这一刻的温馨宁静,而不是再生波澜,抽丝剥茧把那些平静之下的问题挑出来,摆到明面上。 但他看她的眼神永远纵容,好像她不管说什么都行,一步步哄着她把自己毫无保留的打开,像解压一份关于她自己的文件,无论里头弹出来什么问题,弹出多少问题,他都能妥当解决。 他既不紧张,也不急迫,只是给足时间,等着钟弥在犹豫后开口。 “刚刚在后院,你问我不喜欢你吗,你真的在意我喜不喜欢你吗?你好像不在意,你其实不会吃醋,也不计较我看前男友的综艺,你大方慷慨,在我们的感情里,谁爱得多,谁付出得多,这些你通通都不计较,也不需要我回报,你好像,只在意,我会不会离开,你需要的是我一直陪着你,甚至有没有很多爱都不重要。” 话音落定。 钟弥的声音并不大,只是周遭安静,仅有复古的吊扇叶一圈圈缓慢打转的细微声响,就显得她的话,字字清晰。 闻声,沈弗峥眼睫下敛又抬起,那两秒他在想什么,没人知道。 钟弥也只是忐忑。 他迈步朝她靠近,已经很近的距离再缩短,钟弥朝后退,腰部抵到柜子再无退路,身形轻晃,便抬头直面他。 他一点没有恼火迹象,只是在对视中,低下头,问钟弥。 “那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钟弥想也没想地点头,又说:“但是,我不可以和其他人一起陪着你,我没有办法和别人分享你,我也不可以成为让我外公和妈妈失望的那种人。” “我知道了。”沈弗峥淡声应,俯身将钟弥轻轻拥住,过了一会儿又低声问她,“弥弥,每个人对爱的需求是不一样的。” 钟弥在他怀里点头,着急接话:“我知道,所以刚刚在后院,我没说喜欢你,我说的是,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知道你需要的是什么。” 钟弥仰起头,纤细白皙的脖颈,紧绷起的线条凛然,笃定地看着他说,“认清你,陪着你,你也一直在这样引导我,不是吗?” 她就看着沈弗峥眼睛里的不可思议一点点放大,最后在掀唇的一记浅笑中,被惊喜填满。 那种惊喜像迷失山林的旅人对着山谷喊话有没有人,在最绝望时,得到最笃定的回答。 沈弗峥捧起她的脸,看着她,目光深远到有些失真,又似在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 “我对你外公的感情真的很复杂。” 钟弥问:“你之前说过,你对我外公不仅仅有尊重,还有什么?” “厌恶。” 他声音里突然又决绝蹦出来的一个词,叫人心惊肉跳。 钟弥微微张嘴,还没反应过来。 又听他用同样的声音说。 “感恩。” 厌恶?感恩? 钟弥的大脑似接触不良的屏幕,跳了一瞬白光。 “我外公说,他只在你很小的时候教过你一年字。” 沈弗峥阖眸,轻轻点了一下头。 “对,他只教了我一年字,甚至那时候太小,我每周和你外公见面的时间只有两个小时,那段时间的记忆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我真的不记得了。” 钟弥从没有见过他露出这么迷茫的神情。 他像踩在浮木上,每一句话都无法落实,每一句话都需要犹豫,“又或者,我像背古诗一样,记了太多不属于我的东西,导致我真实的感受一点不剩了。” 沈秉林这个人猜忌心很重,至亲骨肉都会提防,沈家走上权势巅峰那年,也是章载年离京那年,他三儿一女,好几个孙子外孙,当时没一个养在他身边。 在位多年,他也就章载年这么一个至交亲信,他最信得过的人是章载年,最欣赏,最有愧的人也是。 但毕竟路都是越走越窄的,大局里的取舍,往往不由人,哪怕至交亲信也有不能同行时。 他是怎么坐稳这张位子的,知情之人不多,遑论敢说出来的。 沈家人以为这件事不可提,只当世上再没有章载年这个人。 偏有不为人知的一线牵连,被沈弗峥父母察觉——沈家司机悄悄去州市看望,背后是沈秉林的意思。 那年沈弗峥六岁,章载年作启蒙老师曾教过他写字。 于是他们特意请来章载年早年的门生继续教沈弗峥书法,不为其他,只下死命令,叫沈弗峥务必摹一手像极了章载年的字。 要叫沈秉林知道,他的这个小孙子不忘章载年的教诲,在沈家这个利欲熏心的染缸里,独他濡慕章老先生风骨,小小年纪,以身致学。 因人就是这样,越是薄情寡义处,越能戳痛肺腑。 这世间没有真正意义上心硬如铁的人。 沈老爷子当年对章载年的亏欠,日后都成了对沈弗峥的青眼。 章载年曾是他正身的镜子。 他亲手打碎。 淌血的那个,早伤口愈合,旦夕福祸只道寻常,不计较,看开了就看开了。 偏偏拿刀的那个,永远做着背刺挚友的噩梦,多少年,明面上的宽恕也讨来了,他担心人家不是诚心原谅,多少补救都不够。 他困在里头,他的儿子孙子全都得替他记着。 要记着,又要装作不记得的样子。 过分殷勤便是提醒这桩陈年旧事,事过留痕,永远不可能一笔勾销,全然不知又失了为人子孙为上分忧的孝道,讨不到老爷子欢心。 沈家人是最难做的。 东施效颦那是没学好,学好了便是沈弗峥少年时便练就的一笔字,独拥青眼。 只是有些壳子一旦套上了,便不能卸下,从一笔字,到为人处世,二十多年,他学这位已然记不清面目的章老先生,越学越像,青出于蓝。 沈老爷子很喜欢,他自己也受益匪浅。 沈弗峥年长后,沈秉林年纪大了,身体精神都越来越不济。 前不久,有一回午睡起来,沈弗峥去看他,他恍恍惚惚指书房里那幅“饮冰肃事,怀火毕命”的字,说:“承岁,你这字写得是真好啊。” 承岁,是章载年的字。 饮冰肃事,怀火毕命,通常讲得也是受命从政惶恐忧心,挂在这里倒也讽刺。 他当时徐徐倒杯清茶,温润紫砂放到沈秉林手心里,轻声说:“爷爷,我是阿峥。” 沈秉林一瞬惊恐,手中茶都撒出来一些,湿了指头,待瞧清面前人,他又松了一口气,说是阿峥啊,安心饮茶。 沈秉林说他最近清减了一点,问他最近在忙什么,他答一点公事,他大伯去世后丢下的烂摊子,他毕竟年纪轻,接手这几年,镇不住那几位老臣,软钉子硬钉子没少磕。 沈弗峥不急不躁,简单一提,言语里都是不要人操心的温和。 沈秉林却嗤然,年纪大了也不能完全消退那股子上位者的轻蔑威严:“你就是脾气太好,哪能由着那帮老油条耍横。” 他跟沈弗峥提了一个人,又叫老仆翻来一张名片。 “城南的事,这人现在能做主,叫他去替你忙。” 他看着沈弗峥,不由叹气说:“你啊你,多少年了,还是这么不晓得变通。” 那话像说沈弗峥,又像透过沈弗峥在说另外一个人。 沈秉林说他累了,还要再休息一会儿。 沈弗峥捏着那张名片起身,临出门前,朝墙上那副字投去目光。 方窗外的阳光落在竹椅边,上头合眼的独权者如今也真的老态毕现,静躺着,似一截将入土的枯木。 沈弗峥带上门,嘴角浮出一丝蔑笑,转瞬即逝,走廊被柱影一片片割成明暗相接的样子,明处暗处,他皆淡然走过。 这么多年,沈秉林以为自己养出了第二个章载年。 殊不知沈四公子松姿玉骨之下,仿章载年是假,摹沈秉林才是真。 旁人赞沈弗峥有章载年风骨,青出于蓝,他常常自谦,不如章老先生万中一分,若有朝一日,被人看透骨子里的贪婪伪善与沈秉林一脉相承,他当仁不让,敢认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后院斜进来的阳光,已经有了肉眼可见的衰弱,光区拉长,慢慢移至他们脚边。 钟弥身后是柜子,身前是沈弗峥,此时进退不得。 她几乎只是在原地挪动了一下脚步:“你告诉我这些,不怕吓到我吗?” 他脸上没有一点担心,面孔靠近钟弥,亲昵的语调低成气音:“你不是说你知道我需要什么吗?那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需要。” “那你一点都不担心我被吓到吗?” “我觉得你胆子很大。” 他先调侃一句,又认真说,“再者,我买下这栋房子,你住进来,我家里不久就会知道我在外面做了什么,就算我现在不告诉你,以后也会有别人来吓你,甚至是夸大其词地吓你。” “你应该有知情权。你外公不告诉你,是因为他觉得再无瓜葛不必旧事重提,而我告诉你,是因为,我们之间不可能无瓜葛,你要一直陪着我。” 钟弥手指还抓着他腰侧的衬衫,嘴上却故意说:“现在不能反悔了对吧?反悔会有什么代价?” 沈弗峥不客气地捏了一下她的脸颊,见她蹙眉“啊”了一声,又用拇指替她抚痛。 钟弥又想歪点子开口:“可是,我还是小孩子,小孩子反悔——” 接下来的话被他吻全堵在喉咙里。 这一吻漫长,缠绵得好似一种庆祝仪式,从行动上表明彼此贴近。 钟弥被吻得晕头转向,双眼迷蒙,踮起来去回应的脚,重新落回地面时,都觉得有点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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