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会见室里,共架有两处监控摄像机,一台是从祝沁澜的方向拍林奢译,一台是从林奢译的方向拍祝沁澜。 会面时间很短,只有几分钟。 阎燕谨慎地把两段视频都看了一遍。 她看着祝沁澜发疯,指尖未愈的伤再次被抠破了,她在透明玻璃上拉出了道道狰狞扭曲的血迹,也抹了自个满脸凌乱的血。 换成一般人,早就会吓到了吧。 便就是旁边保持戒备的狱警,面上都露出了不忍直视的表情,微别开了眼。 但林奢译无动于衷。 他看向祝沁澜,依然是惯常看人的那种温柔,浅褐色的瞳仁温润,说话间也悄声细语地,和他在办公室里,同她说话时别无二致。 林奢译和祝沁澜说了很多。 但他声音放得轻柔,隔着监控视频,听不是很真切。 在最后,他起身跟祝沁澜告别,他毫无心理负担地,把手也按在了玻璃窗上印出来的血手印上。而原本发起疯来,几个狱警都控制不住的女人,在他面前,从一开始的癫狂渐渐恢复了平静,甚至于她尤如找回了几分神志,感伤地,跟儿子挥手做了别。 阎燕直觉其中有问题。 她摸出随身携带的U盘,将这段视频拷贝了下来。 早前李医生来给祝沁澜做心理测评时,曾向她表示:“病人心性狡诈,擅伪装,具有恶意攻击性。千万注意不能相信她说的话。” 但他也说,目前国内鲜少见类似的精神病例,他对此表示很感兴趣。 他承诺会多加关注,持续地协助祝沁澜,进行心理恢复和治疗。如果有其他情况发生,也请她能第一时间通知到他。 阎燕回到办公室后,把这段视频打包发给了李医生。 临下班时,李医生回复了她的邮件:“非常感谢,这段视频对我的研究很有帮助。” * 从第二女子监狱坐上返程的公交车,回到H市区时,天色已晚。夜色沉沉的笼罩下来,压在了每个行路人的肩头,唯有璀璨亮起的灯光与之相抗。 林奢译下了公交车,步行回小区,便在附近的花店里买了束满天星。 时隔许久未见,花店老板已经认不出他来了。她只当他是新搬来的住客,递了张名片,热情地说下次来时会给他打折。 买的越多,折扣越高。 施妤曾经一度是这家花店的SVIP。 她以为祝沁澜喜欢满天星,去他家时,总喜欢捎上一束。 但她却不知道,喜欢满天星的其实是林爸。当年他和祝沁澜恋爱时,把自个最喜欢的花结成束,送给了祝沁澜。之后的无数次,每当祝沁澜将满天星摆放在家中的花瓶里,她满目柔情,饱含恶意地提醒着林爸,他们曾经是如此的相爱过。 然后她顺理成章地,会讨来一顿暴虐的毒打。 漂亮的花瓶在地面上炸裂开,碎片飞溅,也会划破林奢译偷偷想要留存几支花的手。 上了楼,林奢译抹出了挂在胸口的钥匙,打开门。 房间布置一如他刚离开的时候,安静地,分毫未变。他把手里的满天星分成了两束,一束替换客厅花瓶里的枯花,一束拿去餐厅。 在擦净花瓶上的灰尘后,他挽起袖子,开始打扫卫生。 三室两厅的屋子,实际大部分时间都只住了施妤一人。 茶几、餐桌几乎没有使用过的痕迹。便只有客厅里的柔软沙发,施妤从主卧、换到次卧睡,睡不着觉时,便喜欢躺在沙发上盖着一条小毯子。 她把客厅窗户换成了巨大的落地窗。 当天黑了,她打开吊灯时,无论屋内还是屋外,都在璀璨生辉。 施妤很满意,披着灯光入睡。 后来林家出了事之后,施妤跑来看望他。 地上铺着一层几近干涸的酒渍血水,还有异样发酵的味道。她为难地,无从下脚。站在门前,小声地喊:“林奢译,在吗?” 林奢译努力地在收拾残局。 他脚边放这一盆浑水,跪在地上,正用力擦拭地板砖。在炎热夏天的档口,虽然他不太出汗,但还是涨得脸通红,他甚至说不出话来。 施妤喊了几声,不见应。 按照她以往的习性,她认为家里没有人,是要走的。但那一天,不知为何,她站在门前一动不动地,明明没人在回应,她却自顾自地问:“我还需要等多久呀?” 林奢译哑声说:“不知道。” 他擦来擦去,却感觉家里越擦越脏。林爸仰面倒下的时候,似乎是有血溅在了他的眼睛里,他洗不掉了,导致他无论看向哪儿,都觉得哪儿沾满了若有似无的血迹。 擦到最后,他觉得自个身上也开始不干净起来。他洗了几次澡,搓红了胳膊,涂的药被冲刷掉了,他抠破了快要愈合的伤口。 施妤帮他想办法,说:“你先出来。” 林奢译不吱声。 施妤换了种说辞,问:“你饿不饿,”她拖长了语调,哀怨地说:“我好饿啊。你出来陪我去吃饭吧。” 但是没有吃饭。 施妤抓住机会,直接把林奢译拖到了她家里的浴室里。她跟对待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似的,倒了很多泡泡沐浴露,把他从头到脚地,开始重新洗。 林奢译羞耻极了,到处捂着不让看。 施妤把花洒调成了凉水,冲在他身上,在他冷白皮肤上激起了一片脆弱的粉红色。 林奢译一说话,嘴里也灌满了水:“你、你怎么这样!” 但很有效果,他确实是不挣扎了。 因为他开始搞不懂自个了。明明他能平静地面对林爸的死,他柔声哄着他妈妈,从她手里接过了那把尖刀,扔在地上。他满手鲜血的打开了门,拜托崔奶奶,帮忙报警。 都没问题,他做到了。 可此时,他不过是稍微地被施妤欺负了。 他莫名地,迟钝地,只觉得受了委屈,好想哭。 林奢译被扒得光溜,无措地抱膝缩坐在了浴缸里。他好声好气地,试探地跟施妤沟通:“我自己会洗。” 施妤笃定地说:“你不会。” 她把水温调高一点,给林奢译洗头。他的发丝细软,洗了两遍,露出了原本的水亮浅褐色。她继续给他搓了搓耳朵,然后是脖子。 林奢译缩地更厉害。 他有史以来第一次觉得超级难堪,后颈一片绯红,崩溃地喊她的名字:“施妤!”他喊完,那深藏在心底的无数委屈也随之翻了上来,他终于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哭声和哗哗水流声一起回荡在了浴室中。 施妤难得温柔,拿毛巾帮他擦了把脸。 但根本不顶事,林奢译哭得太厉害了,很快又是挂了满脸湿漉漉的泪花。施妤只好无视他,让他转过身,继续给他搓洗后背。他一片冷白的后背,沾了深深浅浅的东西,搓不掉,施妤用手指试了试,发现是早久留下来的伤疤。 林奢译很瘦,微蜷缩着。 随着他不加掩饰的嚎啕大哭,急促地一呼一吸,他后背凸出的蝴蝶骨展翅欲飞般,骨根分明。
第28章 施妤一顿忙活。直到她把臭到打结的林奢译剥了开, 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地洗干净了,关上花洒,她才郑重地松了一口气。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扯下浴巾, 丢在蜷缩的人身上。 那浴巾下的身子便动上了一动,露出几根煞白的手指,攥紧浴巾的边缘, 一点点把自个裹了起来,在柔软的浴巾上泛出了湿漉漉的痕迹。 狭窄的浴室里, 热气蒸腾,水雾弥漫。 施妤分不清是汗还是什么, 顺着脸颊往下滑, 她身上溅得乱七八糟, 黏得衣服难受。她不由催促林奢译:“快起来, 快出来。” 林奢译把仅有的浴巾裹得更紧, 勉强遮住了害羞的部位。 他一边慢吞吞地站起身, 一边偷眼看面前的姑娘。不知为何,他突然感觉在他心里, 施妤有些不一样了。 施妤就那么站着, 站得笔直,利落,但凡他动作再慢一些,她不愿意等他,也能潇洒的、毫不留情地离开。眼看着施妤按在了浴室的门把手上,她要把他丢下了。 林奢译心里着起急,想随她一起走。 他光着脚, 跨出浴缸时,脚下打起滑。一步非但没站稳, 踉跄地撞在了浴壁上,挣扎几下,更是胡乱中扫落了一排的洗漱用品,都掉在了他身上。 林奢译不觉得疼,却觉得更委屈了,是难以言表的,滔天大委屈。 他瘦削的单薄身子重新缩回浴缸里,林奢译把脸埋在柔软的浴巾里,呜呜地哭得更厉害了。 施妤不明所以:“怎么还哭?” 林奢译的那条浴巾湿透,“啪嗒”掉水珠,他眼里也落着泪。 他现在连站也站不住,站不稳,他差劲透了。 什么都做不好,没有人需要他,他是没有用、也没人肯收留的废物。 他突然的软弱起来,那些在林爸死了,林妈入狱之后,他自以为能坦然接受的赤/裸现实,被不断升腾的热气蒸发,统统都涌到了他的眼睛里。 明明一家三口生活得很好,辱骂、挨打、这些他和妈妈都能忍受,爸爸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妈妈在“挽留”爸爸的时候,却没想到过要把他一起带走?都是他的错,是他做得不够好,所以爸妈都不喜欢他,都不愿意要他。 明明所有的人都对他避之不及,恨不得他从来都不存在。为什么施妤要在他家门前喊他呢? 为什么要欺负他。 用凉水冲他,好凉,凉透了。 可之后为什么又要那么温柔地帮他洗澡?他洗过很多遍,洗不干净的,他甚至把伤口扣开了洗,血水却越洗越多。到处都渗着血水,腥臭浑噩的味道,父亲歇斯底里的辱骂,砸摔,母亲挨打之后,唇边诡谲的一丝笑…… 无数杂乱的想法,充斥在林奢译的脑海中。 他缩在浴缸里,渐渐地,手指扣住了还未愈合的伤口。 “喂!” 林奢译骤然回神。 便见原本走到浴室门前的施妤,又退了回来。她抓住林奢译的胳膊,直接把他拉直了,站起来。林奢译木愣愣地看她时,施妤想了想,把脚下的拖鞋踢给了他。 那是她常穿的一双笨熊头的粉色拖鞋。 施妤说:“太滑的话,穿我的鞋吧。” 这下换成她光脚站在浴室里,但她拉了防水垫踩在脚下,也还是站得稳稳当当。 许是她看向林奢译的眼神太过于嫌弃。 直看得林奢译心头发颤。 他弯下腰,乖巧地把拖鞋递了回去,小声说:“还是你穿吧。”他提了要求:“我站不稳,你能扶着我吗?” 施妤原本趁机也想洗个澡,但林奢译执拗地抓着那片浴巾,靠着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很沉。 施妤想把他推开,让他自个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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