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力们哄哄地笑开,非常习惯这样的言辞,日子太无聊了,每天就是干活干活,干不完的活,男人们之间说这样的话,在他们看来,是种消遣,愉悦,就连妇女,纳鞋做衣裳闲拉呱时,也会这么说。没人觉得粗俗,大家都是一样的。 但章家的儿子,跟月槐树其他男人不一样,他们笑时,有种莫名的快意,要看章望生怎么办。 李大成脱了鞋,坐埂头倒鞋里的土,也在笑:“你争点儿气,你二哥不行,看看你行不行,好赖给你章家续个种啊!” 章望生没应话,他静静看了看李大成,然后一声不吭地摸起把镰刀,面无表情地走过来。 天可真热,地像是烧熟了,太阳光把人个个晒得油光锃亮,劳力们渐渐不笑了,抹抹汗,觉得章望生看起来渗人。他那面相,怎么着都跟凶恶搭不了边,可看过去,大伏天的叫人背上发凉。 狼孩一直盯着他,迎了上去,他脸上挂着笑,手按在章望生那把镰刀上,察觉出他在抗拒,于是更用力了: “望生,昨晚我钓了条好鱼,还搁盆里呢,走,到我们家吃鱼去!” 狼孩揽过他肩膀,硬是把章望生给弄走了,前头不远,凤芝正跟雪莲在说话。 到了家,南北踩木桩上炒菜呢,辣椒炒青番茄,又酸又辣,可有味儿了。她热得头发一缕一缕的,见嫂子跟三哥回来,立马叫人。 吃完饭,王大婶又来了,南北目送她进了堂屋,问章望生:“三哥,嫂子是不是要变猴子了?” 章望生正在刷碗,水晒了一天,热热的,他催南北快洗澡。 “三哥!”南北蹲他跟前,“你都没听我说话。” “听着呢。” “那是不是嫂子要变猴子了?” “什么猴子?” “你忘啦?你给我讲的传奇故事,那个人想起她是猴子,就变回去走了,不要她男人也不要孩子了。” 章望生把碗筷放好,说:“你要自己学会洗澡。” 南北撒娇:“可我够不着后背呀,嫂子说只能她给我洗。” 平时都是凤芝给她洗,搓手搓脚,她慢慢长大了,凤芝说姑娘家只能嫂子给洗。 章望生的脸上有月色,非常清,他睫毛很长,鼻梁那是睫毛的黑影子,他站在月光里说: “如果嫂子要走,我们得让她走。就算她不愿意,我们也得让她走。” 南北似懂非懂:“为什么?” “你长大会明白的。” “我不想叫嫂子走。”南北扁扁嘴。 章望生抚弄着她的小肩膀:“你乖,别在嫂子跟前说这样的话,更不能闹不叫她走。” 南北问:“嫂子不要我们了吗?” 章望生摇摇头。 “那她为什么走?” 这样的事,哪里能跟小孩说清楚呢?章望生没法解释,就轻轻说:“你以后跟着三哥,我们不分开,我答应你。” 南北不说话,她坐到台阶上才问:“为什么月亮都不会死?” 章望生和她一起坐着,他说:“因为月亮没有生命,有生才有死。” “要是以后三哥也要走,那我怎么办?”南北问这个时,才带了哭腔。 章望生听她声音,心里满是怜悯,说:“我能去哪儿?我哪儿都不去。” 南北把脸埋在他膝头,她觉得害怕,又没法大哭大闹,她听见头顶三哥又低声说了句:“你也哪儿都别去。”
第16章 忙完秋收,凤芝要回娘家,这次走了,是再也不要回来的意思。她走前,老是忙着做鞋,麻线,老木顶针,膝头的篾箩里散着许多工具,她眼睛都要瞅瞎了,一夜不歇,做完春秋,还要做毛窝窝,它最费时了,凤芝要在走之前,做出两双新的毛窝窝,做大一点儿。 毛窝窝是拿芦苇做的,章望生带着南北到河边去,河水很清,秋天的苇花被风吹斜了,要挑花穗子最大的,绒不能短,也不能长,得正正好,扎得整整齐齐,倒悬在屋檐下头再晒上几个太阳。 凤芝把毛窝窝做好,就走了。 走前一夜,她搂着南北,南北心里都清楚,嫂子流着眼泪说:“你听三哥的话啊。” “嗳。” “搁外边别什么都说,别跟人置气吵嘴。” “嗳。” “跟三哥好好过日子,有什么事,去找马六叔,找雪莲姐,实在不行托他们给我带个话。” “嗳。” 凤芝搂紧了南北,她哼起小曲儿,一边哼,一边流眼泪,外头风刮得大,窗户又呜呜响。 她起得格外早,一夜几乎没合眼,就拿了几件衣裳,用布裹了。南北睡得熟,在热乎乎的被窝里只露个绒绒的脑袋,凤芝低头,瞧了那么片刻,挎着包裹出了堂屋。 五点多钟的天,还黑着,启明星在天幕上挂着格外清亮,空气里满是霜味儿,初冬的天,已经冷起来了。章望生起的也早,他听见鸡鸣,谁家的狗也在叫,他起早送嫂子。 “望生,不是说好不要送的吗?”凤芝一开口,两片嘴唇就颤颤的了。 章望生早比她高,前两年还不觉得什么,现如今看,哪怕只是个不清的轮廓,看着也真是高。他跟章望潮乍一看很像,眉眼清,但秀气里又是硬朗的,这点跟他二哥不一样。凤芝想着,不一样好,不一样好。 “我想送送嫂子。” 凤芝跟他到了门口,她把家里能摸的东西都摸了个遍,哪怕是自留地里枯了的,被霜打蔫了的死茄子棵,也摩挲过了。她什么都舍不得,什么也带不走。 “别送了,望生,你慢慢大了,心里头其实比谁都有主意,嫂子该交代的都交代过了,我就不再说什么了,”凤芝哽咽起来,“你带着南北,可要好好地过。” 章望生眼睛里也有了泪,闪闪的。 “我会的。” “要是受人为难了,别硬撑,该找人找人,这不丢脸。” 章望生点头:“嫂子,我明白。” 凤芝呆了一瞬,好像要说的实在太多了,冷不丁想起一句,就忍不住交代一句,要这么说下去,没个尾了。她撩起衣襟子,按按眼角,说:“回去吧。” 章望生没听她的,一直跟着,跟到月槐树下,凤芝走在前头,两人都没再说什么,到了街口,凤芝也没再回头,她挎着包裹,就这么往前走,身影远了,小了,最终变成个黑点,再也瞧不见。 天慢慢亮了,月槐树下马老六在敲钟,社员们该上工了。 南北因为起床没见着嫂子,哭了一场,质问章望生为什么不叫她,章望生由着她哭,哭完了,她又说饿想吃饭。 家里轮到章望生挣工分了,不挣工分,只能喝西北风。凤芝一个秋收拼了命地干,像劳力一样,一天能挣十个工分。章望生从小到大,还没出过那么大的力,得慢慢适应,牛犊子刚犁地,还得有人给套上教呢。 最初一阵,他累得不行,一天下来什么话都不想说,南北下了学,也不再跟人在外头耍了,她要飞跑回来,烧热水烧饭。她有时候会很想二哥跟嫂子,想的心里难受,但一想到家里还有三哥,便又不怕什么了。 同学们晓得了她“嫂子”回娘家,有调皮的说:“你嫂子不要你们了!” 南北翻过去一个白眼:“关你什么事呀?” “那你是不是要给章家老三当童养媳?” “我当不当,也不关你的事,狗拿耗子。” 南北不搭理这些闲话,她晓得嫂子这样说是玩笑,别人说,就是不怀好意,她什么都分得清。 她在学校里,渐渐发觉学习能挡住这些讨厌的闲话,她喜欢算术,解出一道题会很高兴,就像解决了一个麻烦,要是过日子,能像做算术题一样就好了,只要能算对,有吃有喝。 二哥不在了,嫂子也走了,她不用再装作很喜欢学习来讨好他们,可她居然真的喜欢上学习了。 “三哥,今天老师出了道题,就我做出来了。”南北跟章望生两个围着旧桌子吃晚饭,她吸溜着红薯饭,有点噎人。 章望生脸堂子显得硬了,人一出力,就显得硬朗。他其实有些疲惫,南北每天都有许多话要跟他说,叽叽喳喳,一个人倒像一群麻雀开会。 “冯长庚也不会么?” “他不会,我手下败将而已!” 南北说这话时,相当自信,好像自己是天下第一聪明,章望生看着她笑,他发现,南北的脸没那样圆了,变得有点长,眼睛却越来越大,天天在一起,反倒没留意她模样变了些。 “三哥,你看什么?”南北吞了一大块红薯,话噎在嘴里。 章望生说:“觉得你长大了。” 南北伸手,拿筷子虚点着他的眼睛、鼻子,嘴巴:“你也长大啦,我都要不认得了。”她觉得三哥的脸似乎变了,又说不上哪里,只好说他长大了。 章望生手上磨的全是水泡,水泡烂了,特别疼,等变成硬硬的茧子才会习惯,南北觉得他那双手,好像也变大了。 “嫂子托人给带了东西。”南北把筷子一搁,想起顶要紧的事来。 那是两块钱,还有八斤粮票。 章望生捏在手里,问:“托的谁?” 南北继续吃红薯饭:“狼孩哥。” “狼孩哥说什么了吗?” “说嫂子挺好的,嫂子问咱俩好不好。” “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跟三哥能吃能睡也好得很,”南北吮了吮筷子头,“这样说行吧?不叫嫂子担心。” 章望生摸了摸她脸蛋:“行,说得挺好。” 人家过日子,他们也过日子,该吃吃,该睡睡,南北觉得唯一不好的是,三哥太累了,他成了个汉子,汉子那样的肩膀,那样的肤色。 “这得藏好了,别叫人偷去。”南北悄悄说,结果,外头有人叩门,她立马把钱跟粮票掖到了枕头底下,跟章望生四目相对,非常警惕。 要知道,自打凤芝走后,很少有人上门,雪莲姐带孩子晚饭的点儿来过两趟,送点吃的,其他人还真没见过谁。 章望生隔着门问是哪位。 原来是马兰。 章望生觉得天黑了,便说:“有什么事吗?” 马兰在门外笑:“章望生,好歹客人上门得让进屋坐坐吧?外头这么冷,你让我搁外头说话啊?” 章望生沉默了下,把门打开:“我在队里忙了一天,挺累的,跟我妹妹打算要歇下了。” 马兰一边往里头打量,顺势进来了:“我有好消息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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