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望生摇头:“没有,这不是有人没人的事。” 邢梦鱼有点急:“那,你是不是觉得正念书所以不想?其实不耽误念书,将来的名额,是靠学校推荐的,得有关系才成。” 章望生这个人特别敏感,他总觉得邢梦鱼话里有话,可即使有,那也是人家的善意。 “我现在没办法考虑这件事,你的心意,我恐怕不能……” “我知道了,”邢梦鱼憋红了脸,她打断他,“祝你早日找到心上人。” 邢梦鱼扭身跑了。 章望生心里非常难受,自己的命运像一叶扁舟,尚且不知往哪里飘,再多一个人,载不动的。 这种情绪,萦绕他良久。邢梦鱼像是报复他,和其他男同学走得近起来,她漂亮,家境好,据说父亲是个很厉害的技术工人,男同学们爱慕她,再正常不过。 这样一个女孩子,不再对他笑,跟他讲话,章望生重新寂寞起来,这是他自找的。大家一致认为,章望生肯定得罪了邢梦鱼,有人跟他开玩笑,他也不解释。 临到暑假,章望生在一个水泥厂当小工,没多久,本校招生政策下来了,说今年的指标,是要公社推荐,文化课只是其中考察的一方面。 他接到消息后,收拾东西,带了半袋水泥回家。 汽车站全是人,同学骑自行车把他送过去,没想到,邢梦鱼也出现在车站,不晓得送谁。 两人对视上了,不过章望生没说话,他捏着票,水泥在肩膀上扛着。 年轻姑娘的身影,隔着玻璃看,窈窕美丽,可那不属于自己,章望生被人挤来挤去,他的目光,停留在邢梦鱼身上,他知道她也在看他,直到汽车开走。 天气很热,庄稼都晒蔫了头,知了叫得人心烦,公社门口贴出了红榜,上面写着推荐的名单,一共也就两个人,一个叫红梅的女生,还有刘长庚,就是没南北。 南北心里失望极了,她跑到公社办公室,问人要说法。 “我觉得红榜不公平!”她胆子很大,到了开门见山,几个大老爷们都在屋里,马书记说:“这是公社跟学校共同决定的,综合考量,哪里不公平?” 南北立马道:“论成绩,我比红梅好多了,论出身,我是孤儿,哪一条都占着的,为什么没有我的名字?” 马书记说:“南北,你现在是章家人,去年你三哥到城里念书,那是赶上个巧了,咱们公社没人能去,今年不一样了,上头就是这政策。” “刘长庚是哪个?咱们公社还推荐外头的人了吗?” “你说冯长庚啊,他跟姥姥姓了,他姥姥是正经贫下中农,冯长庚跟他父母那边早划清界限了。” 南北心里不服,非常不服,她觉得这政策简直就是狗屁,李大成从外头进来,见她在,晓得她为什么而来,勾着眼笑: “你要是现在说不姓章了,跟章望生划清界限,这个高中,就让你念。” 李大成一边说,一边打量她,这没怎么留意,原来这丫头是个小美人。 南北对李大成厌恶到极点,她一见他,就巴不得他横死,他怎么还不死呢?南北直犯恶心,她清楚高中是没希望了,一言不发出来,瞧那红榜还光辉奕奕贴那么高,她快气哭了。 半路上,冯长庚不知从哪冒出来,南北瞧见他,非常冷淡。 他主动跟她说话:“你别灰心,下一年也许还有机会。” 南北哼了声:“我不像你,六亲不认。” 冯长庚没有恼,挺平静的:“你也举报过章三哥,这种事,又不是没做过。” 南北特别凶地瞪他:“闭嘴吧你,我跟你不一样,冯长庚,我警告你啊,你少拿我跟你比,你不配。” 她趾高气扬地把冯长庚骂了一顿,他显然被最后那句,给伤到了自尊,忍不住说:“我配也好,不配也好,我能去念高中,比你留月槐树拾柴火强百倍。” 这下打击到南北,她反驳不了,她脸上流露出有些茫然的神情,拾柴火,捡粪,吃红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这片土地压根养不了那么多人,到处都是人,都是嘴,什么是农民?农民就是祖祖辈辈被拴在广袤的土地上,供养别人,却供养不了自己的可怜之人。农民就是肚里空空也要互相攻讦,不停争斗的可悲之人。他们是牛,是猪,照在他们身上的朝霞与夕阳,桃花与绿槐,雾霭与流岚,再美丽也与他们无关,他们没有思想,活着就是他们的思想。 南北不要在月槐树当一辈子的农民,她想进城,当城里人,她的希望此刻幻灭,痛苦地跑回家去了。 家里,章望生已经回来,他见她不在,正要出门找,南北失魂落魄地进了院子。 她在章望生怀里痛哭一场,往后,又是漫长的等待,她还要寄居在知青宿舍,等章望生,盼章望生。 章望生抱住她,不停抚摸她头发、肩膀,用动作抚慰她,南北哭得嗓子嘶哑:“冯长庚都被推荐了,没有我,不公平,一点也不公平……” “这个世上,不公平的事还有很多,咱们得面对它。” 他也被她哭得心里难受,他没有办法,无能为力。他同时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她,更加内疚。 睡了一夜,南北肿着眼起来吃饭,章望生很担心她,没想到,她自己却说:“三哥,我没事啦,反正我年纪又不大,还能等,也许下一年就有机会了呢,大不了留一级,我在公社好好表现。” 真奇怪,她大哭时他搂着她,安抚她,觉得她还是从前那个小孩子。这会儿,她又成熟懂事地好像一夜长大了,章望生对南北的这种变化,有点陌生,大概是这一年来他在外念书的缘故。 他决定留下来好好陪伴她一段时间。 黄昏的时候,下工回来,地上的暑气没散完,章望生开始和水泥,打算把堂屋到院门口的路弄一弄,南北头一次见水泥,在一旁看他拿镗子把地面抹得平整光滑,特别好的感觉。 “等水泥干了,咱们从这上头走,下雨天再不用踩一脚泥了。”章望生蹲得腿麻,站起来松快下筋骨。 南北问:“真的?这么神奇?” 章望生说:“厨房也得弄,你先从边上过啊,注意别踩着了。” 南北也想学,章望生就教她用镗子,握着她的手腕。 她好像把升学的不愉快给忘了,学的很投入,等晚上洗完澡,一时没习惯,脚一下踩上去,半途想起来,又颤颤巍巍拔出,留了半个脚印在上头。 “哎呀,三哥,坏了坏了,我给忘了踩坏了!”她从斜边边跨过门槛,进了堂屋喊章望生。 章望生拿手电照着看,水泥用完了,也没法补,他笑笑:“问题不大,你别再踩就行了。” 南北怪不好意思的,挺懊悔,她觉得很对不住章望生这一番辛苦。 外头虫子开始叫,夜色降下,月槐树变得寂静,两人坐油灯下说话。 “三哥,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明年你念不成大学怎么办?”南北因为高中的事情,不免担心起章望生的未来。 章望生手底随意翻着宋诗,说:“念不成的话,我就还回来。” 南北默然,过了会儿,给他打气说:“公社就没有高中毕业生,三哥,要真是没念成大学,你回来的话,公社也会给你安排工作的,我看到学校当老师也很好,像二哥那样。” 许久没谈到二哥了,气氛有些伤感。 章望生捏捏她的手,算是赞同。 南北心思却已经想到更远的地方去了,她小心试探问:“三哥,你想过结婚吗?”她这一年,住在知青宿舍,听说李崎跟公社里哪个姑娘偷偷搞对象了,李崎跟三哥差不多大的。 章望生被她触及心事,他摇摇头:“没有。” “为什么呀?” 他突然抬起眼,冲她笑道:“不是你说的,长大了嫁给我,要我等你。” 南北被他说害羞了,攥住他手,摆弄起他手指头:“我问你话,你说我干嘛呀?” 她害羞的时候,很娇俏,章望生心里莫名一阵悸动,他意识到时,吓了一跳,便跟她说: “我不去想那么远的事,高中还有一年,你也要继续努力,我只盼着,到时咱们都能如愿。至于不成怎么办,到时再说,天无绝人之路。” “三哥,我不想留在月槐树照看牛羊,一点出息也没有。”南北幽幽说,“要是不能念书,我长到十八岁就该嫁人,然后给人生娃娃。” 她小的时候,觉得生娃娃能吃鸡蛋,是好事,她已经长大,想法早已改变。 她不想过月槐树女人的日子,即便是马兰,书记的女儿,不再念书了,家里给她说了个门当户对的亲事,她嫁过去了,还是要在土里劳作,劳作,奶娃娃,无穷无尽。 章望生搂住她,心里满是怜爱:“我也不想叫你过那样的日子。” 南北摸着他的腰身,无比依恋:“要是不能离开月槐树,像二哥跟嫂子那样,我也愿意,你做个老师,我到公社当个文书,再生几个娃娃。 章望生被触动了,但一个少女的话,他不能深究,他把她的情绪当成日常生活的依赖,她还不懂真正想要的,会长大,会改变。 他没说什么,南北便把这当作一种应许,一种最后的退路。她虽然才十几岁,可对未来的勾画一点都不含糊。 回到学校,章望生很快找到赏识自己的物理老师,跟老师说南北的情况,问学校能不能录取像她这样的学生。 老师问他,南北的户口在哪里。章家收留了她,这个年月,公社的户籍管理比较混乱,不好给她上,按道理讲,她这种流浪人员,只能落集体户。老师给了章望生一个思路,他来回跑了好几趟,托的马六叔,这里盖章,那里盖章,麻烦是麻烦了些,但最后,到底是把南北的户口挂在了月槐树公社上。 七三年四月,上头有了文件政策,大学选拔要考试,要重视文化科目,尤其是政治、语文、数学、理化四科。这个消息,很是鼓舞了章望生,他最担心的,便是推荐只看出身。 等到六月,考试结束,老师们纷纷问他情况,在他们看来,章望生的文化成绩,绝对可以冲一冲北京的高校。不出所料,他这次发挥确实很好,章望生在得知分数时,内心非常激动,他几乎要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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