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梦鱼来查过两次档案,南北公事公办帮她弄了,她晓得,这些知青都蠢蠢欲动想着怎么回城。今年开春,听说隔壁公社又有一个知青,腿断了,动静闹很大,他那腿是偷老乡鸡蛋被打断的,竟成他回城的要挟,知青们插队几年,社员跟知青矛盾很深了,搞起了□□会。 一个公社搞,连带起其他公社效仿,要好好教训下知青。月槐树分管知青的活,是李大成负责,他每天嘴里都是语录,滚瓜烂熟,比谁都激昂,给人戴帽子是一流高手。整个春天,知青们都很狼狈。 到了夏天,只要晴朗,南北出门前都会晒上一大盆水,留晚上回来洗澡用。她非常喜欢洗澡,每次都要用香皂,洗得细致,她把内衣裤晾晒在院子里,风吹着,章望生见了,觉得很刺眼,好像□□的旗帜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叫人不安。 夏天活儿相对少些,公社又开始了派别运动,大家一样穷,也要斗,不晓得斗什么,章望生被无端牵连,被人训话,甚至拿出南北威胁他,叫他不要耽误妹妹的前程,他只能继续写认罪材料。 晌午,这些人消停了,章望生疲惫地放下笔回了家,几个十八九的小青年在门口跟南北说话,都在献殷切,不晓得说了什么,逗得南北在那笑,见章望生一来,你推我搡,跟他打了招呼,说来请教文书一点事情。 章望生很平和地应付两句,问人吃饭了没有,南北便摆手叫他们赶紧走人,都耽误自己做饭了。 南北见章望生似乎没什么反应,故意问:“三哥,你看他们几个哪个好?” 章望生说:“打个招呼而已,人要久处才了解。”他看那些人的岁数,跟南北相仿,心里着实不痛快。 南北在缸里攨面,面几乎没了,瓢刮缸底的声音在章望生听来莫名刺耳。 “你如今在队里,又是女孩子,跟异性打交道要有分寸。” 南北漫不经心:“晓得了。” 章望生低声道:“我希望你是真明白。” 南北抬起明眸:“我有什么不明白的?你要好名声,恐怕我别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连累你。” 章望生说:“你明明清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要什么虚名?我现在名声本来就是坏的,是臭老九,是□□。” 南北一下黯然:“那是别人给你错定的,你干嘛这样说?成心叫我难受。” 现在不知怎么了,两人说话总能呛起来,章望生勉强笑笑:“我弄了一上午草料,身上味儿不好,去河里先洗个澡。” 南北挽留他:“在家洗就是了。” 章望生不肯,他避开她热切的眼神,匆匆出门。 来到河边,这是饭点并没什么人,章望生像一条鱼一样,跃入水中,这是少有的自由时刻,他宁愿呆在水底。 这么游了会儿,他听见噗通一声,冒出头来,好像是上游有人落水,章望生游过去,从这人身后抱住了,弄到岸边。 落水的是邢梦鱼,章望生愣了下,随即在她胸口按压起来,她吐出几口水,人醒了,稀里糊涂看清是章望生,她挣扎起来,还要跳河。 章望生拦住她,她湿透了,衣裳贴在身上,线条毕露,小腹却微微隆起了,章望生无心瞥见,心里有些讶然,邢梦鱼一直很纤秀的。 “让我死了吧,我早晚都会死,我不想叫人枪毙……”邢梦鱼哭得凄惨,章望生把岸边自己的旧衬衫拿来,给她披上,邢梦鱼哭得更厉害。 “怎么回事,别哭啊,你跟我说到底怎么回事?”章望生问她话。 她起先不肯说,闹着要跳河,最后,没力气了,坐地上断续跟章望生说了,大热的天,章望生听得浑身冰凉。 “你太傻了,邢梦鱼,你怎么那么傻?”他震惊着,惋惜着。 邢梦鱼呆滞看着水面:“我知道自己傻,被人骗,我太想回去了,他们说谁能开证明,我就找谁,我没办法……”她想的太简单,她一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只要能回城就好。 章望生不忍心问,却必须要问:“都是谁?你能不能确定是谁的?” 邢梦鱼不停摇头:“我不知道……” 她身上几个月不来月经,怕油腥,总想吐,可把她吓坏了,蹦过跳过,拼命捶肚子,想把那团肉弄下来,可就是不掉,顽强得很。 她美丽的脸上,全是绝望了。 “我没有活路了,没有了……”她又痛哭起来,她没人可以求助,也不敢去找那几个男人,他们都有家室,她甚至不晓得孩子是谁的。 像她这样年轻美丽的女孩子,被下放到偏远地区,一个人不认识,本来就是件充满危险的事情。 章望生抓住她胳膊:“别这样,你还有爸爸妈妈,你死了,将来他们找谁去?” “爸爸妈妈,”邢梦鱼喃喃自语,“我不会见到他们了。” 她忽然又爬起来,往河里冲,章望生从身后使劲抱住她:“邢梦鱼,你别冲动,你听我说,我给你想办法,我帮你,你别这样!” 她像是听不见,死命往前挣,章望生到底是男人,把她抱回来,邢梦鱼又哭又抓突然趴他怀里泣不成声。章望生整个人茫然着,他想起初见她的模样,他们一起念高中,谈论的种种,都已经隔得那样远了,恰同学少年,一样的沦落,一样的前途漆黑。 他心里对她涌起很强的怜悯,像是物伤其类,她多好的一个女孩子,这不是她的错。 章望生轻轻拍了拍她,想起她给予过的援手,那时,他在医院,以为自己是好不了了,他在病痛中思考着死亡,一想到南北,感到无法言喻的恐惧,可他活了下来。 “别怕,我给你想办法,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好声安慰着她,邢梦鱼渐渐停止啜泣:“有什么办法呢?除了死,没有办法的,人家会枪毙我的,要么,□□我打我,与其那样,不如现在死了。” 章望生不停鼓励她,他握紧她的手:“你相信我,我一定给你想办法,先别死,听见没有?” 他说这些话时,脑子里一点主意都没有,只想先稳住她,章望生不能接受一个人死在眼前,更何况,邢梦鱼是他的同学,还帮过他。 他把她送回宿舍,安抚几句,刚要走,邢梦鱼抓紧他,两只眼惊恐无比:“我的肚子会一天比一天大的。”章望生点头,“你别怕,你容我回去好好想想。” 章望生神思恍然回来,南北早做好了饭,烧的面筋汤,放了茴香叶子,特别有味道。他没什么胃口,满腹心事,南北便把碗筷收拾了: “我去趟李崎哥家,李嫂子叫我去拿鞋样子。” 章望生抬头看看她,南北也一样青春美貌,他忽然说:“以后晚上我到办公室接你,咱们一块回家,不准自己走。” 南北觉得他莫名其妙的:“我又不是小孩,也不远,我早回来好做饭啊。” 章望生很坚持:“那也不行,以后必须我接你。” 南北说:“那好,我等你就是了。” 章望生陷入沉思,他一个年轻男人,没娶妻,自然也不晓得什么流产,这也很难行。一个挺着大肚子的未婚女人,走到哪,都没容身之处的。他皱眉抓着头发,完全没有头绪。 第二天上工,章望生特地留心,邢梦鱼不在,说是身体不舒服请了假。他隐约觉得不好,连忙赶回来,知青宿舍里邢梦鱼正踩着凳子往梁头上挂围巾,她摇摇晃晃,被章望生给弄下来了。 “邢梦鱼,你疯了,你就想死是吗?你不想想你父母?你为了谁回城?不就是希望跟父母将来好在城里团聚吗?”章望生掐住她肩膀,希望她振作,“你看看我,我父母兄长都离世了,只有一个妹妹,我也想过死,觉得日子不是人过的,咱们重逢那天,我一身粪水,可只要想到我妹妹,我就觉得我能活下去,你也一样,你还有爱你的父母,你想想他们!” 邢梦鱼哭道:“我不想死,我想爸爸妈妈,可我害怕叫人知道了,我会死得更惨,我不要那样。章望生,我知道你是好人,可你帮不了我的,你这样对我我已经很感激了,要是世上的人,都是你该多好……” 她对他重新有了感情,他多好啊,他真是她见过的最好的人,没有人比章望生的灵魂更洁白,更珍贵,可已经晚了,邢梦鱼绝望崩溃地想到,下辈子我一定要跟这样的人在一起。 “我活不到光明的那天了,真到那天,你把我的骨灰带回家,我要回家……”她也清楚,章望生不是把她当作一个女人,只是把她当作一个人,这多么稀奇,天地之大,还有个章望生把她当人。 邢梦鱼嚎啕大哭,章望生沉默着,眼前是两条白的腿,脚踝堆着裤子……他被那样的场景揪疼了胸口,人为什么这样痛苦,人生为什么这样悲凉,他眼泪流下来,轻轻说: “你让我再想想,相信我,我一定不会叫你死的。” 他找到其他女知青,叫人看住邢梦鱼,说她精神状况不太好,思家太甚,女知青说知道,邢梦鱼特别爱想家,几乎每天都哭,枕巾每晚都湿透,第二天总要晾枕巾。 章望生失眠了,他一夜没睡,他坐在院子里抽起烟,南北说烟臭,他那之后就没再抽过。 星光很美丽,银河绵延很长,不晓得岁月的长河也绵延了多久,这星河之下,映照过多少欢笑,多少痛苦,此时此刻,他们不过恰巧都掉进了时代的泥淖里,生命如此廉价。 章望生极其痛苦,极其挣扎地坐了这么一夜。 他一连几天,都没法成眠。 南北发觉他的异常,她觉得他看起来很憔悴,担心地问:“三哥,你生病了吗?” 她忍不住踮脚摸摸他额头,章望生觉得心都被烫过去了,他强忍眼泪,攥紧了她手腕,力度太大,弄疼了南北,她皱着鼻子:“三哥,三哥,你干嘛呀?” 章望生心里有股极强的冲动,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南北生气了:“疼死我了,我手都要断啦!” 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手,那一刹,近在眼前,却又远远不可得了。 “你要到哪儿去?”章望生着魔似的问她,南北低头,看着自己白一块紫一块的手腕,娇嗔着打他两下,“我要登记东西呀,三哥,你是不是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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