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陈亦岑充分发挥留学生涯锻炼出的手艺,和碧翠丝丈夫搭档,一人做了三个菜。 菜色中西合璧,香气四溢,把四个孩子眼巴巴地馋上了桌。 望着奶酪焗烤茄子和沙丁鱼酿,陈亦岑食指大动,也跟孩子们一样差点流口水。 碧翠丝打趣:“好在不是和英国人一起做饭。之前在地区教会尝过后厨的手艺,实在不敢恭维。” 饭后,锅碗都进了洗碗机。 天色还亮,远处隐有乌云,随着风向龟速往这边飘。碧翠丝丈夫看一眼天,操着半生不熟的英语说:“看样子过会儿有雷暴。” 四人在露台品红酒,陈酿的香味馥郁醇厚,饶是宋涯这种平时不沾酒的,都肯赏脸喝个几口。 酒过三巡,碧翠丝问宋涯:“之后打算做什么?” 不知是酒精效力,还是吃饱喝足之后的餍足,宋涯几乎有问必答:“AI深度学习和认知神经科学的联合研究。研究所缺一个主攻课题,我还在脑损伤和精神退行性疾病之间做选择。” 女主人听罢,充满敬意地叹了口气,自述原本也对大脑造影有过兴趣,但实在不是读书的料,也就没继续深造。 神经科学说泛也泛,人类对大脑的研究还停滞在相当浅显的层面上,譬如——她瞥了丈夫一眼:“譬如痴呆症。我先生家里有遗传,dementia至今没有有效对策,之前又出了Aβ和Tau蛋白学术造假的事,我们一直很担心……” 说罢,紧紧握住彼此的手,丈夫安抚地轻吻妻子发顶。 远方巨大的阴影缓缓前进,空气湿度骤增,如同在皮肤上盖一块湿毛巾。 “Dementia……” 陈亦岑无意识地重复,食指绕着红酒杯打转,两颊浮起薄红。那红也渐渐染上眼睑,她忽而向后仰,整个人瘫倒在扶手椅上。 “我曾外祖母也有阿兹海默,上一次见她,已经认不出我了。”她喃喃着,无限悲伤,“这病怎么就不能治呢……” 宋涯看着她,出口的话语很轻,不知是在神游,还是对她的安慰。 “精神退行性疾病的病理至今没有定论,Aβ沉积假说也不是学术界唯一的研究方向。新靶点很多,等下一批III期临床的实验数据出来……” 这场对谈终究湮灭在呼啸的狂风中。 雷暴雨忽至,一行人不得不撤回室内。碧翠丝家中只有一间客房,担心陈亦岑不愿与宋涯一起,还体贴地问她要不要和自己睡一间房。陈亦岑感激地推辞,女主人的眼光便立刻从问询变成了暧昧。 “Godetevi la serata.” 她亲热地眨眨眼,任陈亦岑怎么问,都不肯告诉她这句意大利语的意思。 当晚,惊雷一声高过一声。 也许是饮过酒,陈亦岑脑子有点晕,瘫在床上不想动弹。她看见宋涯一直在书桌旁敲电脑,大为不解,便翻了个身,懒洋洋地把脸凑过去问:“做什么呢?” 宋涯却没有回答。 从她的角度,他的脸被屏幕光照得白惨惨一片,似一张被揉皱又强行摊开的纸。深邃眉眼成了这张纸上浓墨重彩的工笔,勾人到惊心,却也透着一股倦意。 陈亦岑心头一突,刚要说话,屋外又是一阵闷雷。 这次格外大声,简直像在耳边炸响。她自幼不怕打雷,却也被这一下吓得浑身一抖,条件反射地捂耳朵。 广府多雷阵雨,往往势头吓人,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下个十分钟就云开雾散。 这场雨却声势浩大,屋外电闪雷鸣,屋里是宋涯苍白到透明的脸色。 福至心灵般,陈亦岑明白了。 她坐起身,才发现宋涯虽在一刻不停地打字,置于键盘上的双手却在细细颤抖。屏幕上是一页实验报告,她不便细看,赶紧下床翻出一粒药服下,免得过会儿忘记,再光着脚走到宋涯旁边。 为免惊扰他,她把动作放得又轻又慢,像对待一只在院里发现的流浪猫。 先让他熟悉自己的气息,再一点一点试探着接近,五指抚上紧绷的肩膀。她隐约猜到宋涯不是害怕打雷,而是被长时间的巨响、雨中码头船只此起彼伏的汽笛,与街头忙着躲避的嘈杂人声刺激到了。 平时他从来没有这么明显的感官超载。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这些本该被自动过滤的信息一窝蜂涌入大脑,一瞬间,他眼前发黑,四肢麻痹,脑仁似被一根尖锐的长针剐蹭。涌进来的信息全都撞在针眼上,一阵剧痛,他几乎被铺天盖地的眩晕压得弯下腰去。 可是他也一并失去了对空间位置的把握。狭小的卧房突然变得四个足球场那么大,地面倾斜,书桌明明就在眼前,却不断往下方滑动,天花板压下来,一直摔到他背上,把他砸倒在地。 地毯的绒毛,木质书桌,电脑机箱嗡嗡作响,空气中的潮意、冷意,大雨敲击窗户的毫无规律的响声,雨点落在不同材质的物体上的不同声音,冷气扇扇片转动,扇片刮蹭塑料罩子的声音,街上熙攘人声,码头船鸣,猝不及防的惊雷…… 信息,太多信息。他已紧闭双眼,信息依然疯狂地侵入感官。似回到幼时,症状严重得几乎无法外出,无法和任何人交流,踏出家门是酷刑,感知外界更是一种难以复加的折磨。他自己半疯,也歇斯底里到将家人逼疯。 事到如今,已经不仅仅是那一杯酒的缘故了。 也许是常年压抑一朝松懈,辅以几滴醇厚的酒液,便彻底夺去他的防备。他在自发性的震颤中失去身体的控制,也失去自我。 陈亦岑一言不发,搭在宋涯肩上的手缓缓上移,落在他脸侧。他没有反应,只在被她碰到时,条件反射地一震。 她半跪,摸索着,慢慢捂住他的耳朵。 别听。她用口型无声地说,别听。 宋涯近乎顺从地垂头看她,眼神涣散,凌厉的下颌线条因紧绷过度而微微发颤。 此刻,他的世界只有无穷尽的雷雨声。 陈亦岑的唇线颤抖,浓郁得化不开的情绪涌上眼帘。她强抑着轰鸣的心脏,不敢承认,看着他因谱系障碍而被过于狭窄的世界所挤压、排斥,她也感受到一丝要命的怜惜。 千万不要怜惜男人。当你开始可怜他,你就再也脱不开身。 陈亦岑深呼吸,唇型开合。似有若无的清水百合如一股微风,柔柔媚媚地扑向宋涯。 你只需要看着我,注视我,感受我。 我是你面前唯一真实的存在,听觉、视觉、触觉、嗅觉,“我”的概念通过这些感官进入你的大脑,你会理解这个概念,你会用你所有的一切看清我。 屏幕发出蓝诡的光,忽明忽暗。闷雷仍在阴沉天幕下回响,闪电盘旋,海岛在风浪中摇荡。 而他终于在她轻声细语的安抚中,抓住了暴风肆虐下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作者有话说: 明晚的更新将推迟至晚11点。 感谢小伙伴们的支持! *Godetevi la serata的意思是“享受今夜”。
第43章 不知过去多久, 手中紧绷的肌肉终于有了放松的迹象。 陈亦岑动了一下,腿脚几乎全麻,却恍若未觉。起初, 她不敢出声,怕加重宋涯的负担。直到他紧闭的眼睑渐渐松弛, 她高悬的心才放下一些,疲倦地:“我陪你到雨停。” 松手那一刻,宋涯下意识抓住她手腕,不让她离开。 陈亦岑本就打算牵他的手, 见状,也就没挣脱, 任他握着。 四周太昏暗, 阴影像一层遮罩,模糊人脸上过于笔直冷硬的线条。她跪着,被他拉着手, 还得仰头看他,总觉得他像个毫无安全感的小孩。 四下太安静,她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刚来伦敦时, 我和本专业同学合租,她也有adhd。” 她轻声细语,讲那位同学症状严重, 时常一件事刚开头,就跑去做另一件。这毛病可大可小。小, 是衣服放在洗衣机里没洗,人已经写了一上午论文。大, 是炉子里的火一直干烧, 人却出了门。 那时候陈亦岑还感叹自己幸运, 租到有灶台的房子,还是明火符合她烧饭的手感。谁知道这点好处险些变成送命神器,哪怕提醒过室友,对方也诚恳保证自己不会再“犯”,终究是不为己力所控制,常常闹得鸡飞狗跳。 大二后她换了新房子,也就和对方渐渐断了联系。据说后来在伦敦确诊,开了药,服药后,症状应有所好转。 说完,她沉浸在回忆中,抿着嘴轻轻笑。椅子上的宋涯没什么反应,还缩在他那密不透风的盒子里。 陈亦岑深感苦恼。 宋涯简直就是她人生中的一堵高墙,拦在她为自己规划好的终点前,不允许她翻越。 她深深叹气,把宋涯的手握得更紧,头埋下去,嘴唇贴着他指节,悄声说:“快点说服我吧。不然,我怕我会忍不住拉上你一起走。” 这句话像她从未落下的泪水,滴在宋涯手上,天长日久,就渗进他的骨血。 “不许……” 喑哑话语从头顶传来。 她一怔,立刻抬头,正好对上宋涯暗沉沉的一双眼。 他长久地凝视着她,手指越收越紧,几乎掐进她的皮肉:“不许。” 心头大石轰然跌落,陈亦岑卸了力气。她跌坐在自己脚背,迟来的酸麻感吞噬了两条腿。有一会儿,她感觉不到脚趾的存在,只能歪歪斜斜地瘫坐在地,死死盯着宋涯,嘴巴半张。 酝酿半晌,只发出泫然欲泣的气音:“你回来了。” 他仍用那幽火似的眼神望她,半晌,也跪在地上,与她齐平。 窗外仍有肆虐雷声,宋涯的脸色也仍然纸一样惨白,眸光却稳稳地聚焦在陈亦岑身上。他接近她,攥着她的手,在一道接一道落下的闪电中,学她的样子,慢慢把嘴唇贴上去。 “咔嚓”,雪亮霹雳擦破夜幕。 他垂首吻她的手背,眸光沉沉,似覆着一层新雪。 又是一道闪电,房间被照亮一瞬,火光同时在她与他眼底绽开。陈亦岑有些不自在,想抽手,却连带着碰到了腿,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知道她腿麻,他松开手,轻轻揉她的脚踝和小腿。见她惊异地瞪着他,自顾自思索片刻,问:“凉吗?” 陈亦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地上冷不冷。 她还被这一连串动作搞得有点懵,想摇头,却反而点了头。 头还没点完,宋涯顺势握住陈亦岑小巧的踝骨,右手环过肩膀,轻轻一揽,将她整个搬到他腿上。 动作利落,快到她根本没反应过来。 明明在帮她揉脚,这人却蓦地靠上来。冷冽雪松混合着雨水的味道扫过鼻腔,他欺近,舒展宽阔肩背,将她严严实实地圈进一个拥抱。 他们身形如此契合,仿佛生来就是为了互相弥合。 大雨淅沥,宋涯却用怀抱将她牢牢遮挡,清冷的雪松在空气中颤动。他的下巴抵着她的肩膀,黑发扫过颈间,冷而湿润的气息尽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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