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走出单元门她就站住了。 因为月光下,单元门口那个黑漆漆的背影她再熟悉不过。 门口的高大身影听到声响并未回头,只是继续抽着烟。 陆仟微叹一口气,耷拉着步伐往前走。抽烟的人似乎以为只是路人要进出,在她打开单元门时还往旁边挪了挪步,准备让出过道来。 她裹紧了衣服,走到了抽烟人的面前,抬头看他。 甘明熠万万没想到陆仟还会下楼,刚想抽烟的手顿住,对上她的眼睛心跳不自觉加快。 他默不作声,或者是他不敢说话,只是微微垂眼看着她,眼里慢慢浮上一丝祈求。 陆仟看了他一会,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她眨了眨眼,终究开口道:“你上来吧。” 甘明熠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到了让他更加欣喜的话语:“记得从箱子里拿点换洗衣物。” 他从没觉得自己的心情可以如此大起大落过,狂喜之余女生又冷不丁给他泼了冷水:“你要敢把箱子背上来,就跟我滚出去。滚到哪我都不在意,知道吗。” 他赶紧点点头。 见他点头,陆仟就转身头也不回地先自己上了楼,只是单元门帮他虚掩了起来。 甘明熠再次回到陆仟的家,整个人都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陆仟要他干什么他就做什么,待他洗完澡出来,发现沙发上已经铺好了被单。这是他意料之中的发展,但他还是忍不住失落了起来。 许是他失望的神情太过明显,抱着枕头走过来的陆仟看了他一眼,嘲讽般地哼了一下,望着他开口道:“怎么,你还想睡我床上?” “…不是。”甘明熠艰难开口,“不是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突然凑到他面前的陆仟打断。看着陆仟缓缓将她的脸靠近,他的呼吸不自觉加快,接着就听见她再次说出了让他心痛万分的话。 “你也可以睡我床上。” “你也可以睡我。” “但是睡完之后不要联系我,可不可以?” 甘明熠双眼发红,他痛苦地闭了闭眼,咬着牙说道:“…你觉得我就是来睡你的?” “你怎么觉得关我什么事。”她歪头,“是我觉得可以睡一下。” 陆仟从头到尾都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甘明熠觉得自己快要痛苦得喘不上气来了。 可即使是眼前人一句句说着伤人的话,他还是不想离开,陆仟已经让他进了她的家门,又留他过夜,就算她满口绝情话语,他还是宁愿抓住最后一丝丝希望,祈求事情能有回转的余地。 陆仟看着眼前人因为她的话红了眼眶,嘴唇不停颤动,眼睛闭了又睁,最终却还是低声下气地求着她:“陆仟,我们好好谈谈,好不好?” 她面无表情。 “你有什么顾虑,可不可以告诉我?” “告诉我,好不好,我们一起解决——不,我来解决就好,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只要在我身边,在我身边就可以了。” “但是你告诉我,好吗?” “是我哪里不对,哪里做得不好,哪里需要改,你都告诉我,只要你开心,你说什么我都努力去改,我答应你。”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或者你在怕什么,这都是正常的,我也会怕——我就是因为害怕所以才做了那么多傻逼事,我很抱歉,但是我知道这些事情肯定是可以解决的,我很想解决它,然后我们好好在一起,可以吗?” 他的声音发颤:“好好谈谈吧,不要互相折磨了。” 甘明熠从未在陆仟面前露出过如此痛不欲生的神情,陆仟不自觉发怔。 可她还是一动不动。见状甘明熠主动上前接过她手中的被褥放在一旁,双手轻轻握住她的胳膊,弓起身子继续祈求道:“陆仟。” “…老婆,好不好。” 陆仟的脑海里闪过许多片段。 父母日复一日的冷脸。诺大房屋中茫然无措的小孩。 后视镜里住了十几年的房屋变得越来越小,镜中的女孩眼眶红红却不敢掉泪。 独自别扭的憋屈。遇人不淑而越来越硬的心。 每一次恋爱都如她所料的无法持久,从最开始的疑惑到了接受事实。 直到画面里开始出现一个总是笑得漫不经心的男生。 男生每次望向她的眼神都充满了无法掩藏的真诚爱意。 就像她望着他时一样。 陆仟垂下眼沉默了片刻,忽然从他的手中挣脱,走到床边坐下,眼神发直一语不发。 见状甘明熠暗地里长舒一口气,满心的的难受瞬间因为陆仟的举动缓和了不少。他走到她旁边坐下,耐心等待着。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陆仟深吸一口气,轻轻开了口。 “我爸妈初中的时候就离婚了。” “离婚其实不是什么大事。”陆仟望着天花板,喃喃道,“是我求着他们离的。” 她转过头,突兀地冲甘明熠轻轻笑了一下:“因为我实在受不了了。” “你爸妈感情应该挺好的吧?所以你可能不能想象。” 说到这,陆仟再次沉默了半晌。她试图用最平和的语气去叙述她接下来要说的事,可话还没说出口,眼眶就微微发红。 她一时发怔,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因为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年了,她也不是第一次向外人说起它。她知道它多少给她造成了一些无法挽回的伤害,可在她心里,就算再不能复原的伤疤也会随着时间一点点减淡。事实也确实如此,一点点长大的她每次回想当时的感受,那种心痛已经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倍感陌生和遥远。 可为什么当她想要在甘明熠的面前说起这件事时,心里的委屈忽然就成倍地涌上来了呢。 “我爸妈…”陆仟抿抿嘴,不想让哽咽暴露在甘明熠面前,“我爸妈在离婚之前,吵了八年的架。” “准确来说,不是吵架,是冷战。” “他们住在同一个屋子里,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八年没有说过一句话。” “除了吵架。一句话也没说过。” 看见男生的瞳孔逐渐变大,陆仟垂下眼像是不好意思地淡笑了一下,她咬了咬嘴唇,刻意放松自己脸上的表情:“他们开始冷战后,我妈住楼上的卧室,我爸住楼下的客房。只要我爸在客厅,我妈就会去卧室里看电视。家里的饭一般都是我爸做,我妈从来不吃。吃晚饭的时候她要么在卧室呆着,要么就在旁边一遍遍的拖地。” “…然后一边拖地,一边小声说‘去死吧’。” 说到这,陆仟露出灿烂的笑容,摆了摆手:“准确一点哈,不抹黑我妈。我妈很好的,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妈妈,她作为我的妈妈一点毛病都没有,反而我当时很不懂事。跟我爸的矛盾,她也是有难言之隐…她当时,就当时,偶尔会这样,不是天天的。” “就是…”她的双眼又有些失焦,“每次这样我好像都能听见。” “我爸…我爸对我也很好,非常好,好到我身边的同学一提到好爸爸就会想到他的那种。我当时也总觉得我爸好像更辛苦一点,但长大了之后再回想当年,发现很多小时候注意不到的细节之后,我才感觉爱这个东西,真是没有对错,只有适合不适合。” “我爸是个很好的爸爸,但他可能不是个很好的老公。” “…他们还是自由恋爱呢,在那个年代。到头来,还是惨败收场。” 甘明熠一直沉默地听着,满眼的不可置信。 他看着她的侧脸,听她说着过去的事情,明明对方一直微笑着,他却感觉自己心脏揪着疼。他嘴唇微动,想要说些安慰的话语,却无从下口。 ——因为他根本无法感同身受。 没有人可以感同身受另一个人的痛苦。 陆仟歪头看了甘明熠一眼,看他满脸的担忧,她安慰般地笑了笑:“已经过去好多年了。当时年纪小,有人给我口饭吃,能送我上学,陪我逛街,送我出去演出,就感觉生活其实还是正常进行着的,不过就是爸妈不说话么。” “…他们不说话,但是还是会跟我说的呀。”陆仟笑嘻嘻,眼里却全是木然,“所以其实还好,我当时没觉得生活特别难熬。” 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不对劲的呢?陆仟想。 应该是她第一次谈恋爱的时候吧。 第一次谈恋爱的陆仟发现,她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感受,不知道如何正确的诉说爱意,她唯一会做的事就是——闹别扭。 “…袁诗桃在高中的时候喊我冷战王,哈哈哈。”陆仟还是笑,“因为我太会冷战了,一点事情不高兴,我就全憋心里,喜欢也憋心里,不喜欢也憋心里,我当时的男朋友根本猜不到我在想什么。” “我还记得我当时因为一件事情,发过一条状态,什么‘事不过三’。” 陆仟皱着眉想了想,发现自己想不起来具体是因为什么事了,她耸耸肩道:“反正就是,你懂的,故意发给我当时的男朋友看的,然后就不理他了。他整个人都懵了,当时年纪都很小,他也不会处理问题,也不敢问我。” “现在想起来,第一次、第二次生气的时候我都没告诉过他,说什么‘事不过三’,这不是有病吗?哈哈哈。” 陆仟还是笑嘻嘻的,甘明熠却根本笑不出来。 陆仟慢慢说着她以前的感情经历。想到什么说什么——因为她已经练就了火速放下并且绝不沉浸在过去的能力,很多事情的细枝末节早就忘干净了。 “…什么时候开始好点的呢,上大学之后吧?开始会思考了。分手永远不可能只是一方的责任,所以我会想,有些事情我要是换个做法是不是就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呢——当然不是后悔哈,就是,复盘?哈哈哈,你懂吧。” “…然后就逼自己去把心里想法说出来呀,去打直球呀。”说到这,她还眼角带笑地看了他一眼,“有时好像有点过于直球了。” “…然后就是现在咯。”陆仟轻轻抬一下肩膀,掩饰自己的深吸气,随后又慢慢放下,“现在好多啦,没有以前那么爱闹别扭了。” “就是,还是挺容易想太多的。” 陆仟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房间内重新回归一片寂静。 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甘明熠却完全明白她什么意思。 她什么都不怕,却又害怕很多东西。 尤其是怕爱一个人。 父母失败的婚姻怎么可能不影响孩子?幼时的陆仟确实懵懂,可正是这样,整件事才愈发的残酷。 她在爱情里要学的东西比其他人多太多。甚至,她还没有走进过一段感情,就已经满身带着童年留下的伤疤磕磕绊绊活着,在情窦初开时她还意识不到这件事,只能在感情里栽一个又一个跟头,留下更多的伤痕,等到她终于意识到一切问题的源头在哪时,她早就已经不是那个单纯的小姑娘,她看待爱情的目光再也无法回到最初那个总是充满期望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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