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将馆老板说,他对叶颐有印象。 “那个新加入的男娃娃,好称展一个人,点都不像混社会的。打人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站到,不敢下手。他们那个头头,逼到他去扇别个耳光;他好笑得很,就上去轻轻拍了哈那个学生的脸,哈哈,把老大气惨了,抄起棍棍就把他鼻梁打断了……” 放学高峰期,学生们如潮水涌出校门,走过五百米就是三岔路口,两家网吧人满为患。威哥领头的一群混混从一条下坡小巷钻出街面,拢共十几个人,都穿着松垮垮的花背心,黑色短裤,塑胶拖鞋。唯独个子最高的那个人打扮不同。 他穿着连帽长袖卫衣,灰色长裤,白色运动鞋。连帽盖住了他整颗头,只露出一只鼻子,而鼻梁上横贴着一块纱布,分外醒目。 那件卫衣——是叶颐从家里带出去的,才不到一个月,已经磨损得又皱又旧了。 叶若诚心头一紧,不由自主迈出了脚步。从麻将馆走到三岔路口前,追随着混混们的踪迹,穿过马路,对着那帮即将走进网吧的人,哑声高喊: “小颐!” 卫衣男的背影一怔。 威哥回头瞥他一眼:“怎么又是你熟人啊。”叶颐没说话,挥手撇开前面的混混,迅速钻进网吧门帘里。 叶若诚见他进了网吧,连忙追过来,却被在门口望风的两个混混横身拦住。他完全抛弃多年沉淀的风度教养,像少年时跟人打架一样,扯开衬衫顶上几颗纽扣,便向门口的混混挥出拳头,厮打成一片。心中的愤恨,对孩子的疼惜,都化在了拳头里,每一下都带着泪。 威哥听见外面出了事,叫停正在勒索学生的兄弟们,使个眼色,便都朝门口涌去。叶颐从门帘里瞧出是爸爸在打架,怕最后演变成群殴,连忙拦在威哥面前。 “威哥,我去解决。” 威哥挑眉:“他揍了咱兄弟,你怎么解决?——打你啊?我都打腻了!” 叶颐冲出网吧,看见叶若诚已经被打得瘫坐地上,脸和手指骨节都沾着血。他心疼爸爸的手,那是一名医生最宝贵的做手术的手。叶若诚见他出来,眼神一瞬从狠厉变成温柔,撑起身体来,轻轻喊出他小名。 叶颐忍着满眶眼泪,倔强地摇头,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快走。不要再找我。” 叶若诚一把抓住他胳膊,激动地说:“小颐!跟爸爸回家!” 叶颐拼命摇头,手按在父亲的胸膛,用力将他推离。 网吧门帘叮叮当当响起来,闻到那股烟味,叶颐便知是威哥来了。叶若诚还在耳边敦敦劝慰:“小颐,爸爸妈妈给你办了休学,学籍还在,还能读书。我们商量过了,这次你一回来,我们就举家搬走。出省?出国?总之,爸爸妈妈不会让这帮黑she会找到你的,你千万别怕,别怕……” 街边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叶颐一把推开叶若诚,便往马路上跑去。叶若诚连忙去追,威哥的人也紧跟在后。 车流车潮里,叶颐只是狂奔,没完没了地狂奔。他要跑到叶若诚追不上他、再也看不见他,要跑到威哥他们也再追不上父亲,仿佛跑到甩开所有人以后,事情都会迎刃而解。 父亲被远远抛在了身后——他听见父亲的喊叫越来越薄,越来越渺茫。他的心也跟着变得遥远,虚无,连疼痛都变得缓慢。 突然!一道尖利的刹车声划破长空,喧闹的街头像被施了咒法,迅速安静下来。车流渐渐停滞了,似奔腾的血液在血管里凝堵了。 感受到这诡异的宁静,叶颐终于停住脚步,回身看到三岔路口、近似马路心脏的位置,本应车如流水,却空前围满了人群。 威哥望到有人被车撞飞,也凑了过去,当看清倒在血泊里那个男人以后,他瞪大了眼睛,朝着那个已无法开口回答的人,问出一句: “叶……叶医生?” 威哥扯开嗓子大叫:“叶颐!叶颐!叶颐!”……几分钟后叶颐冲破人墙,缓缓走入了血泊。似乎还温热的鲜血,一层一层浸没鞋底。 他抱起僵硬的父亲,让他的头倚靠在自己胸膛。迸出的脑浆又白又红,浸透卫衣流到他的皮肤上,像火在炙烤。 他哆嗦着嘴唇,喃喃叫:“爸爸……” 叶若诚仿佛听到了,奇迹般睁开了双眼,露出窄窄的缝。他唇瓣在动,叶颐将左耳贴过去,听见他说“不要学坏……不要做坏事……”。叶颐用力点头,句句答应。 像这样抱紧父亲的身体,他做梦都在渴望,可从今天以后,全都变成了噩梦。 救护车的铃声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天边传来,空洞而不真切,他麻木地任医护人员掰开自己双臂,将父亲从他怀抱里争夺出来,急救后抬到担架上,而后关闭了救护车后门,携着那道天边的铃声,像从没来过一样消失在马路尽头。 他仿佛陷入了一种永恒的寂静。 穿着血衣,浑浑噩噩走在人群里,走在夕阳下泛白的、笔直的马路上。他就像一个人走在人间,像影子,像魂魄。 像一片被风卷在地上挪动的枯叶,永远离开了他的大树。 · 叶若诚的葬礼办得朴实,一如他的为人。叶颐没有参加。 威哥赶在火化前去殡仪馆送了份人情。是最厚实的一沓,引起了阮弦的注意。威哥抬起右臂说,“叶医生替我做的手术,那时候我还混得很差”。阮弦明白了,点点头便作罢。 过了一会儿,她叫住威哥,在他手机通讯录里输入了自己的号码。“以后还您人情。”指的是那一万块钱。 没有成家的混混,都住在关公祠后面的简易平房里。叶颐和另外两人同住一间。原来的手机被扔了,卡也销了,他握着威哥给的破烂“新”手机,再也打不出一个他熟悉的号码。 某天夜里12点,新手机久违地响起铃声。他还睁着眼,颓然地接起,却听到里面传来妈妈的声音。 她哽咽着,告诉他明天下午2点,到他最爱吃的德克士门口,外公派了车子来接他们去机场。 只字没提叶若诚的事,只有一声声“妈妈”和“孩子”。 等待他回应的时间里,一颗心始终砰砰狂跳,生怕他说出拒绝。终于,阮弦听到极嘶哑的一句: “妈妈,好。” 她再难忍住,瞬间恸哭出声。 · 世界是会变得光明的吗? 叶颐短暂地相信了。 他本以为自己承受得住,跟所有曾经认识的人切断联系,从此变成一个孤家寡人,在陌生的环境里重新来过。可叶若诚的逝世,一下击碎了他的幻想。原来,他只可以忍受与家人两不相见,却承受不了与家人阴阳相隔。他一想到父亲,便觉得与母亲分开,是再也负担不了的折磨。 皆知他刚刚丧父,帮派的看管不免松懈了一些,所谓人之常情。叶颐走时,什么都没带,只有自己赤条条一个人。 坐在公交车上,将一张苍白的脸伸出窗外,他深深呼吸一口,流下了眼泪。 就在下车的前一站,手机铃声再一次响起,他垂眸一看,是个陌生又眼熟的号码。 “喂?” “我是叶雪。” ----
第24章 裸|照 ====== 叶颐在一中站口下了车。 他已许久不敢踏足的母校。 记不得身上的少年勇气是何时消失的,他只剩凄惶。 梧桐树下的公交站牌像一面蓝色旗子,他站在旗子下面,望见马路对面的叶雪高举手臂向他招手。她烫了深棕色大卷发,穿着合体的、遮肉的蓬松连衣裙,红色小高跟。高考结束后,她一夜长成了大人。 在学校门口的快餐店里坐下。今天周三,还没到放学时间,店里清闲,只有他们。叶雪点了一杯冰咖啡,叶颐本来什么也不想喝,最后要了一杯热牛奶。 刚见到叶颐时,叶雪吃了一惊。眼前的男生,衣裤旧而发白,球鞋不知是不是被人踩多了,鞋帮都变了形。整张脸清瘦而颓然,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采,她感觉自己见到的只是一个拥有叶颐身份,却窃走了叶颐灵魂的空壳身体。 恍惚间,她有一种奇妙感受,好似一些光芒逐渐从叶颐那里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他们之间不再是天与地的鸿沟,而是天地渐渐交合,甚至有一日会地生为天,天降为地。 她忽然为他感到一缕悲哀。 不是不知道叶雪在打量自己——叶颐心中,亦百感交集。瞟着她涂得亮汪汪的嘴唇,他有一瞬间想到,她和妈妈也是有相似之处的。 叶雪按亮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她直截了当:“叶颐,我不希望你去见妈妈。” 纵使接起电话时便有此预料,叶颐仍猝不及防心痛了一刹。酸涩袭上眼睛,他忍耐着,笑了一下问:“为什么?” 叶雪说:“老实说,在你离开的这段日子里,我思念过你。从前我一直认为,没有你,我会过得更好。但当你真正离开,我发现我给不了爸妈他们要的快乐。就算没有你,好像他们也不会多爱我一分。从前我总觉得你吵,觉得你装模作样,可如果有人能一直装得让所有人开心,其实那不错,对吗?” 叶颐垂着眼,默默搅动杯中的牛奶。他喃喃说:“我懂了,是因为爸爸……” 叶雪吸了一下鼻子,顺带吸回了满腔的眼泪,她死死瞪着叶颐的脸,几乎是咬牙说出: “是!是!叶颐,我恨你……这十七年来,自从有你以后,你越优秀我就越痛苦。整整十七年,我都嫉妒你、怨恨你、讨厌你,你知道我有多努力……才说服自己放下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吗?你知道我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接受自己从今以后、这一辈子都要活在你的光环之下吗?可是当我为了爸妈、为了这个家,决定放弃自己所有感受的时候……”她似一丛咆哮的火焰突然熄灭,哆着嘴说,“……你却带走了爸爸。” 叶颐闭上眼眸,两行蓄势已久的泪水,骤然如山洪泄落。 他将无地自容的脸庞深深埋进双臂里,伏在桌上哭得痛苦而压抑。弓下的背脊如山倒,地震般颤抖着。 叶雪挺直着腰,仰起脸,仪态优雅地流着眼泪。她要学着妈妈,她要像阮家人那样永远体面,越来越看不起叶颐。 “爸爸的事,妈妈没有跟家里人提起一句。包括找你,也都没有惊动阮家的人。她如此有骨气……直到知道你在黑she会,她意识到自己毫无力量,才不得不向阮家人全盘托出,哪怕受到家族一辈子的轻视、哪怕被证明自己二十年都是个错误,她都要带你离开,她要拯救你。” “可是妈妈能原谅你,我却不能。你懂吗,叶颐?” 叶颐说:“对不起。” “你已经让我失去了爸爸,你永远欠我一个爸爸。我不能再让你抢走妈妈,也不愿意看着你享受阮家的一切……你凭什么呢?今天一走,我跟妈妈永远不会再回这个伤心地来,随着时间流逝,我们会忘记你,忘记你带来的一切伤痛,那样我和妈妈才会更好。我才十九岁,妈妈才四十四岁,我们的余生都还很长很长。那么美好的余生里,我不希望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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