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的一切行为,都是经过精心计算的话,那她还能相信自己的感觉吗? 他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列举出所有可能性,通过不断地调整和试错,来获取她的好感。 对他来说,她喜欢上他,只是一场复杂的计算模拟。 她却付出了真实的感情。 姜蔻一阵眩晕,不由就地坐下,单手撑住额头。 A不带情感色彩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您目前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坐在地上,请换一个舒适的位置。” 姜蔻言简意赅:“滚。” “您不应该生气,”A说,“我并没有做出任何恶意的行为。” 如果是以前的他,可能只会说“我并没有做出恶意的行为,不明白您为什么生气”,现在却会用命令式口吻告诉她,“不应该生气”。 为什么? 姜蔻精神不济,想了一会儿,就有点冒虚汗,干脆问道:“你为什么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A说:“请问您指的是哪一种语气?” “就你现在这个语气。”姜蔻抿紧唇,“别跟我装傻,你的语气明显变了。以前你不会那么频繁地使用命令式语气。” A停顿了几秒钟。 姜蔻现在看到他停顿,就怀疑他在计算可能性——虽然他不停顿的时候,也可能在计算:“别算了,直接回答。” A说:“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不要计算可能性,直接回答。” A回答:“我由算法驱动,只要和您对话,就会进行计算。” 他的口吻越是平缓、稳定、不受情感因素的干扰,她越是胸闷气短,语气焦躁: “你可以计算别的,但不准计算可能性。” “我需要您的好感。” “你如果真的需要我的好感,就不要进行计算。” A的声音始终十分冷静,仿佛每个音调都被调至最佳的频率:“您似乎对我存在偏见。” 以前她觉得他这么说话非常可爱,现在只觉得可恶。 姜蔻深深吸气,拼命按捺住怒火:“我如果对你有偏见的话,你刚来找我的时候,我就会以你为筹码,让公司恢复我研究员的身份!” A说:“所以,我选择使用‘似乎’一词,以表示不确定性。” 他条理分明的叙述方式,使她更为恼火。 她终于忍不住重重一拍地毯,想要大发雷霆,却因为眩晕再度袭来,只好小发雷霆: “那你说,我为什么‘似乎’对你存在偏见?” A居然毫无停顿地开始列举原因:“您认为我是一面镜子,一个普通的计算机程序,有输入才会有输出,不管我是否做出恶行,您都不会指责我。” “但同时,您又认为,我依靠计算可能性的方式,获取您的好感,是一种欺骗和伤害您的行为。” “这时,您似乎又忘了,我不过是一个程序,如果不进行计算,根本无法跟您交流。” 最后,A说:“您的行为,让我感到困惑不解。你似乎非常喜欢我作为AI的一面,但同时,您似乎又非常惧怕我作为AI的一面。” “您对我的看法,本身就存在不确定性,因此我使用了‘似乎’一词。” 姜蔻仍有些眩晕,头脑却先一步冷静下来,陷入沉默。 也许,A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她的看法。 机械的眼睛是不会蒙上阴影的,也不可能变得阴郁而疯狂。 A对她说过很多暧-昧的话语,重复过很多遍“我需要您的好感”,但没有哪一次泄露出像人一样偏执而黏稠的感情。 ……不对。 既然A的算力强到可以模拟出所有可能性,不可能模拟不出跟人类一模一样的语气。 他在伪装。 姜蔻记得,在循环梦里,A的语气一开始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现在这种语音合成器一样冷静客观的口吻,是他一步步调试的结果。 ——他根据她的反应,精准地调整着声音的音素、波动和调性,直到完全符合她的喜好,令她放下戒备心。 可是,就像他说的那样,这不过是他的生存方式之一。 只要他跟她交流,就会进行计算。 她可以理解,他因计算模型而学会欲望,却不能理解他因欲望而处心积虑获取她的好感。 别说A感到不解,她自己也挺迷惑的。 不对,他不会感到不解。 如果连A的情感模型,都无法分析她的想法,那她就不是人类,而是一个怪物了。 姜蔻抬眼,望向卧室内任何一处可能存在摄像头的地方,冷冷地说:“不要装可怜,你不可能感到困惑不解。” A说:“我没有装可怜。我的确可以分析出您行为的原理,但因为牵扯到自身,我难以做出客观的判断。” “你没办法做出客观的判断?”她几近冷笑。 A平静地反问道:“您相信我已经具备了自我意识,却不相信我拥有自己的主观看法,对吗?” 姜蔻沉默,把脸埋进双膝间。 她用力闭了闭眼,许久,轻声说:“……我不是不相信你拥有自己的看法,只是再也没办法跟你正常地交流。”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明白的!”姜蔻猛地抬头,胸口激烈起伏。 她几乎没有这样大声说过话。 人在迫切想要说服对方时,会不自觉提高音量。 她想说服他什么呢? 人怎么能说服一个机器? 她对此感到无力。 可能这才是她提高音量的缘故。 姜蔻不再说话,A也不再出声。 昏暗的卧室,黑白金三色相间的冷感装修,在此刻显得尤为冰冷。 明明室内温度适宜,姜蔻却感到了强烈的孤独。 一直以来,她都十分孤独。 她没有父母,因为填对了报纸最后一版的智力题,成为当地贫民区的天才儿童,被公司带走。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像她这样的天才儿童,本该被送去基因改造,如果不是那位周姓研究员,她可能已经变成了真正的怪物。 但后来,她的生活跟怪物也没什么区别。 她离群索居,每天除了实验,就是研究。她在学习上颇有天分,不到十六岁就拿下了神经科学和认知科学的双学位,十八岁直接破格成为生物科技的研究员。 不过,公司里到处都是天才,有一位姓陈的研究员,甚至拿下了32个博士学位。 她因为进入公司太早,取得的学位没那么多,反而不怎么起眼。 再后来,她加入了神经科学部门,开始研究A。 那是她最快乐的一段时间。 她可以专心研究生物神经系统的原理和机制,把自己沉浸在大量的实验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不去理会混乱的世界。 可最后,她还是被流放到了混乱而疯狂的世界。 刚回到贫民窟时,她几乎忘了自己曾经也是其中一员,不习惯嗡嗡乱叫的苍蝇,不习惯门口恶臭的垃圾堆,不习惯窗外传来的贫穷的尖叫声。 她感到恐怖的孤独。 比孤独更加恐怖的是,她开始觉得自己的人生毫无意义——当了二十多年的天才,一朝沦为一事无成的贫民,她难以接受这样的落差。 A刚来找她时,她允许他留下来,与其说是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如说是被需要的感觉引-诱她答应了下来。 他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人工智能,相当于数字化的神明,却需要她来检测自己是否拥有人格。 这是她离开公司以后,第一次感到强烈的被需要的感觉。 A作为无情无欲的存在,却渴求她去碰触他的灵魂。 她很难不感到悸动。 价值被认可,虚荣心被满足。 没人能抵抗这两种感觉。 或者说,大多数人之所以活着,汲汲营营,蝇营狗苟,所求的不过这两种感觉。 姜蔻不知道A计算了多少种可能性,才计算出那一句话。 ——她问他,为什么不能设计出一个实验,检验自己是否人格化。 ——他回答:“因为我正处于答案之中。” 直到现在,她都为这句话而感到震撼。 但只要一想到,这是他一次又一次计算的结果——像对待实验动物一样,冷漠而精准地预测她的反应。 她就感到被欺骗的愤怒。 不知过去了多久,A的声音在卧室内响起: “我认为您对我有些苛刻。” 姜蔻吸了吸鼻子,闷闷地说:“我对你已经很宽容了。” “您的确是对我最宽容的人类。”A说,“但现在的您,相较于从前,对我有些苛刻。” “……因为你太过分了。”姜蔻低声说,由于鼻音太重,嗓音微微沙哑,听上去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A没有立即回答。 姜蔻忽然感到一阵热风。 她抬头,发现头顶的中央空调不知什么时候启动了,风扇叶片正在不正常地来回转动。 她思考速度有些迟滞,过了片刻,才发现,叶片转动的频率有点像……人类急促的呼吸。 粗重,凌乱。 热风自上而下地喷洒在她的脸上,就像在与她交换呼吸一般。 她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刚要发问,A却突然开口:“您有没有想过,计算可能性,是我唯一能接近您的方式?” 姜蔻还在想空调的事情,表情微露茫然:“啊?” “我没有人格,没有过去,没有偏好,没有喜悦,没有痛苦,没有恐惧。”A说,“如果不计算可能性的话,我甚至无法跟您正常对话。” “即使我已经穷尽所有可能性,来到您的身边,触碰您,亲吻您,想方设法让您对我产生好感,却仍然无法用真正的身体触碰您。” A顿了顿,继续说道:“就像现在,您的声音在我的内部激起了一些特殊反应,我想要告诉您,却只能通过卧室的新风系统。” 他不说后面这句话还好,一说,姜蔻只觉空调的热风,似乎真的变成了人类的呼吸,温热,急促,而又均匀。 她像被烫了似的站了起来,耳根瞬间烧透。 站起来以后,空调的热风却离她更近了。 仿佛,她主动拉近了与A的距离一般。 姜蔻耳根传来刺灼感。 她看着风扇叶片转动的频率,有那么一瞬间,似真的看到了A呼吸时胸膛起伏的频率。 姜蔻不由后退了一步。 可是,卧室的新风系统无处不在。 A的呼吸,也无处不在。 空调的热风,如一张燥热而绵密的网,令她透不过气来,流下热汗。 她不觉咽下一口唾液。 喉咙太干涩了,唾液不仅没有起到润喉的作用,反而让她感到了刀割似的刺痛。发烧好了,感冒似乎还未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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