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有没有用, 先试试再说。 想到这里, 谢黎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抬手握住“傅野”的手。 握上去的一瞬间, 她忍不住一个激灵——“傅野”的手太冷了。 他的手掌很大, 骨节分明,却异常冰冷、滑腻, 如同某种令人不适的爬行类动物,表皮覆盖着一层极为黏稠的分泌物。 她手指反射性地动了一下,立刻拉出一根半透明的细丝来。 谢黎有些反胃。 她把这种古怪的现象, 归咎于养老院里不知名的实验。 谢黎强迫自己不去想手上可怕的触感,清了清喉咙, 尽量自然地说道:“你知道, 我爸妈经常跟我说什么吗?” “傅野”比她高出一个头,她不擅长撒谎,没有与他对视,不确定他有没有看她。 但他的视线似乎是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们经常说,我是一个战士。”她笑了一下, “我小时候没什么朋友,因为我不喜欢比赛谁弹壳捡得多, 或是假扮公司员工,玩‘谁是间谍’的大逃杀游戏。” “你玩过这种游戏吗?”她喃喃道,“就是十来个小孩,一个人扮演公司员工,另外几个扮演其他公司派来的间-谍……谁被公司员工找到,谁就得死。” “当时的我,其实并不知道公司是什么,也不知道公司是怎么运转的,只是直觉那些游戏让我很不舒服,不想玩。” “我问爸爸妈妈,我是懦夫吗?同学们都说我是一个懦夫,”谢黎垂下长长的眼睫毛,难得露出一丝柔软的、不设防的情绪,“他们说,坚持下去,我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战士。” 她厌恶滚烫的、沾血的子弹,厌恶大逃杀的游戏规则。 同龄人都排斥她,觉得她胆小又懦弱。 “滚回去玩洋娃娃吧!”一个小女孩居高临下地说道,“我们不需要懦夫,只要战士。你不想当公司员工,也不想当间-谍,可以,那你长大后,就只有被杀的份儿。”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那个小女孩当时只有八岁,却已经明白了杀与被杀的丛林法则。 “这些年来,”她说,“我一直在用这句话拷问自己——懦夫,还是战士?” 有人被杀了,案子被雪藏了,世上又多了一桩悬案。 除了受害者及其家属,其他人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她的生活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是否要追查下去——懦夫,还是战士? 碰见无家可归者,屿城政-府随时有可能像捕杀老鼠一样捕杀他们,帮还是不帮——懦夫,还是战士? 父母触犯了法律。 她知道他们本性不坏,只是迫不得已,这座城市到处都是这样迫不得已的人。 她很想视而不见,然而那个问题就像警铃一样,在她的耳边回响,令她的大脑抽痛——懦夫,还是战士? 她选择成为一个战士。 他们也希望她成为一个战士。 “我知道你干过一些坏事,”她握着“傅野”的手,近乎柔声细语,“但也知道,你一定是迫不得已。不管你愿不愿意告诉我这里的内幕……我都会保护你不受伤害。” ——她在对“傅野”剖析内心。 他脸上看笑话的神色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冷漠表情。 如果谢黎可以看到“傅野”表情的话,就会发现他的面容透着一种怪异的陌生感,仿佛脸上的每块肌肉、每根神经、每个器官,都十分恐惧这个突然入侵的人格激烈起伏的情绪。 不知过去了多久,“傅野”终于缓缓开口问道:“你要怎么保护我?” 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 谢黎不可能为了傅野而破坏原则,想了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打起来的时候,让你躲我后面?” “然后呢。”他问。 “什么?” “你会怎么处置我?”他的口吻平淡,甚至有些漫不经心,“把我关进大牢里,让我被媒体批判,成为整座城市的谈资?” 说着,他反手扣住她的手腕,上前一步,靠近她的身体。 她被迫后退,后背贴上生态造景的玻璃。 “谢警官,”他没有低头,没有贴近她的耳边,没有任何调-情的动作,靠近她似乎只是为了把她逼到角落,“如果你想把我关进大牢,一两句甜言蜜语是不行的,至少……得跟我谈个恋爱吧。” 天色昏黑,谢黎看不见“傅野”的表情,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扯到谈恋爱上去。 她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有跟男人调过情——现在是答应的好时机吗? 谢黎绞尽脑汁剖析自己,说了一大堆关于自己的往事,就是为了引出这句话。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在发酵,在震颤。 谢黎思来想去,心一横,决定答应:“——好啊,如果你想和我谈恋爱的话。” 话音落下,空气瞬间凝固,安静得令人窒息。 谢黎试图观察“傅野”的表情,但天色太暗了,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正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不知是否她的错觉,黑暗中,那种令人不安的震颤感好像在加重。 下一刻,一阵湿冷的气流扑面而来,有什么掉到了她的后颈上,黏乎乎、毛扎扎,似乎下一刻就要钻进她的耳朵里。 谢黎顿时汗毛倒竖,伸手一抓。 不是虫子,是白色的丝状物。 过去两天,她经常摸到这玩意儿,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菌丝! 修终于来了。 太好了,她的判断没有出错。 那种古怪的震颤感,似乎也有了解释——修的呼吸。 跟那天她在梦里听见的一样。 谢黎不知自己该不该松一口气,修的出现可能会让情势出现转机,但也可能变得更糟。 想要顺利离开这里,她必须随时做好逃跑的准备。 谢黎尽量放松紧绷的肌肉,若无其事地放下手,仰头望向“傅野”,调笑似的问道:“怎么不说话,又不想跟我谈恋爱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的面前露出这么放松的表情。 “傅野”看着她,仍然一言不发。 四面八方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掠过她的耳畔,扑向她的后颈,几乎带上了一丝微妙的侵-犯性。 谢黎不禁产生了一种错觉——修就站在她的面前,盯着她,一呼一吸,与她鼻息交缠。 可是,站在她面前的是“傅野”。 她虽然看不到“傅野”的面部表情,但能感到他的胸膛起伏很慢,是正常的呼吸频率。 难道修在“傅野”的旁边? 要不要提醒“傅野”一下? “……傅野?” 谢黎试探性地喊了一声,晃了晃他的手。 她很少跟人肢体接触,完全没意识到这个动作跟撒娇无异:“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几十秒钟过去,“傅野”的声音才在她的头顶响起:“我没谈过恋爱。” “我也没有谈过,”谢黎挽住他的手臂,趁机走到他的左边,“一起摸索?” 左边没人,难道修在右边? “傅野”停顿的时间更长了:“你就这么喜欢我?” 谢黎不动声色地走到“傅野”的右边,还是什么都没有。 奇怪,修到底在哪儿? “嗯,你很特别,”谢黎环顾四周的同时,随口敷衍道,“长得也很好看,还有胸肌……谁不喜欢胸大的男人呢?” “我长得很好看?” 谢黎点点头,其实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修一直不现身,她感到一股不祥的预感沿着脊椎攀上头顶。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与此同时,“傅野”缓慢而平静地说道:“好,那谈吧。现在,你可以亲我了。” 谢黎:“啊?” “怎么,”他侧头,语气不冷不热,“不想亲我?” “也不是,”谢黎迟疑道,“你想我亲哪里?” “随便你。” 只是一个吻而已。 谢黎没有初吻情结,并不觉得自己吃了亏或是怎么,况且傅野长得确实不错,眼目深陷,鼻梁高挺,一头深红色卷发,标准混血长相。 她抛开脑中乱七八糟的念头,踮起脚,亲了一下“傅野”的嘴唇。 一触即离。 谢黎内心没有任何感觉,就像用嘴唇碰了一下玻璃杯般平静。 “傅野”似乎也很平静。 黑暗中,另一个人的呼吸声却陡然加重。 他似乎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呼吸声变得异常粗重。 阴冷潮湿的气流从她的后颈拂过。 修的存在感太强了。 前面是“傅野”,后面是修。 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变得稀薄无比,安全范围急剧缩小。 谢黎有些进退维谷。 她把修引来了,然后呢? 修和“傅野”都不说话,她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前一后的呼吸声逐渐重叠、融合,化为一个人剧烈而清晰的呼吸声。 ——不对。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听过“傅野”的呼吸声。 谢黎猛地抬眼,伸手抚上“傅野”的胸口。 果然,没有心跳,没有起伏,什么都没有,仿佛死尸一般平静无波。 眼前的人不是傅野,而是修。 谢黎眼皮一跳:“——傅野人呢?!” 修没有回答。 几秒钟后,只听“咔嚓”一声响,他打燃打火机,幽蓝色火焰照亮了彼此的面庞。 看到修的面孔那一瞬间,谢黎只觉寒意直冲头顶,汗毛根根竖起,身体应激一般僵立在原地,无法前进或后退一步。 修一直以来都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现在也一样; 他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男性,从五官,到骨相,再到下颚至喉结的轮廓线条,都极尽清峻,现在也一样。 唯一令人感到恐怖且强烈不适的是,傅野也在他的脸上。 而且是只有一半,在他的脸上。 另一半则被疯狂生长的菌丝摧残殆尽。 只见傅野仿佛死不瞑目一般,眼洞空荡荡,嘴巴大张,要掉不掉地挂在他温和而俊美的脸上。 在适宜的条件下,大部分真菌的生长速度都快得惊人,此刻更是快到了恐怖的程度。 谢黎心脏怦怦狂跳,感觉自己甚至听见了菌丝疯长的簌簌声响。 她记得,修以前说过,他在情绪激动时,会不受控制地留下大量菌丝。 毫无疑问,他现在十分激动。 可是,他激动的原因是什么呢? 是因为她对傅野倾诉了自己的过去,还是因为那个一触即离的……吻? 这时,修突然抬手,撕掉了傅野的面孔。 谢黎当警察这么多年,什么血腥场面没有见过,但这一幕的荒诞和病态程度,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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