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光飞光, 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1] 副将来送衣物, 一进帐,见般若被发跣足,在帐中胡乱地狂歌旋转,痛饮手中酒水, 酒液顺着他瘦削的下巴低落到散乱的衣襟上, 副将大为震撼, 一时无法动弹。 般若转了几圈,终于发现他似的, 继续高歌:“吾将斩龙足,嚼龙肉, 使之朝不得回, 夜不得伏……”旋转到副将身侧, 勾住他的脖子问,“是将军啊?” 副将不发一言,心中怀疑这样一个人, 难道能担此重任?他该去向将军请示,换个人来去勒然大营。 般若指尖放浪地点在他胸口,睫毛向上一挑, 跟钩子似的:“我猜将军是在想我这样的人去会不会坏事?你放心, 我的神志是清楚的, 况且就是我这样的人去,他们才会相信咱们是真心想要献降嘛~听说那个勒然二皇子萧律齐好男色, 我不去谁去? 将军你去?” 他上下扫扫副将, 把他一把推开, 自己跌坐在毯子上:“将军不要开玩笑了,你能豁得出去?” 副将见他如此,又是羞恼,又是觉得他说得对,但还是由衷叹了口气:“你是被流放到逐城的,怎么说也得是个犯官之后,何苦把自己糟践成这幅样子?” 般若仰头,哈哈笑了几声,接着掩面,神秘小声道:“是哦,我悄悄告诉你,我祖父是太子太傅加封光禄大夫,我的岳父是正五品翰林大学士……” 他语气过于玩世不恭,副将摇摇头,觉得般若又在发疯胡说,把衣服放下:“刘将军说,等到聂将军回来,以烟花为号,我们会趁机扰乱勒然军营,到时候你自己想办法逃出来,我们只能做到这些了。” 他起身离去,还是觉得应该找刘将军说说,换个人才是。 般若似乎已经醉倒在地,口中还在喃喃,副将已经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刘将军听副将鼓动,有了要换下般若的意思,最后还是太守李护力荐般若,说他虽放浪形骸,却临危不乱胸有丘壑,不然也不会将其聘为幕僚。 李护是个老实人,不会说谎,刘方志想了想,还是依照原计划,让般若前去。 逐城一直是个硬骨头,多年以来从没有向勒然示弱过,如今乍一求和,倒显得蹊跷。 勒然人一方怀疑逐城已经弹尽粮绝生死攸关,所以不得不求和,主张大举攻城;一方觉得这是大雍人的诡计,他们攻城多日,对方频频示弱,如今又要求和,逐城可是要塞之地,大雍怎会任其孱弱,想必是要引诱他们,降低警惕,好来一场瓮中捉鳖。 最后还是二皇子萧律齐大手一挥制止了他们的争吵,他身量极高,雄壮英武,深目高鼻,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残暴弑杀的贵气:“先看看情况再说。”说罢令人宣大雍使者觐见。 层层通报后,营帐大门次第掀开,手持兵戈的武士训练有素地后退两步,一道颀长清爽的身影缓缓走进,他一身素衣,发半挽起,用根木簪固定,笑容浅浅,向萧律齐躬身行一礼。 萧律齐捏着嘎巴拉搓动的手陡然一停,呼吸停了半拍。 “我也是您的礼物,二皇子殿下。” …… “我乃远城太守,有要事向都督禀报,请速速通传。” 门侯验过身份后,将他和身后侍从放行。 十一个人顺利趁着在天将拂晓之前进了抚西,紧随方回的人头戴幞头,眉黑如炭,八字瞥去,皮肤干燥,嘴唇发白,下巴和上唇生着青青密密的胡茬,略弯着腰,低眉垂目,双手捧着个雕漆盒子,一副老实模样。 到都督府后,侍人通传,回来道:“都督还在兽园,请太守前去观赏。” 兽园、观赏,四字连在一起,总让人有不好的预感,方回目光忍不住向后瞥了一下,旋即收回,额鬓汗湿,擦了擦点头:“好,请速速带我前去。” 所谓在兽园在都督府的最深处,要绕过两个花园,曲径通幽,方才能见到大门,霍停云就任不久,所以并不完备,只粗粗见着个形状,里面传来几声走兽的嘶吼。 门前值守的侍卫搜身过后,只允许方回一人进入。 方回腰间被冰凉的硬物戳了一下,忙回身介绍:“这是我的侍从,事情是他发现的,我一句两句说不清楚,需要他来向大人回禀,你们尽可以检查搜身,让我一并带他进去吧。” 他碰了碰侍卫,把一锭金子放进他掌心:“你们也知道,西北苦寒,若有机会,本官还是想立功……” 侍卫哪敢在霍停云眼皮子底下收受贿赂,想了想,只得点头:“好吧,大人请进。” 方回越靠近霍停云,就越是紧张,几乎要同手同脚,尤其园中孔雀嘶鸣,走兽咆哮,他不停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 可也没有办法,他的独子还在他们手中,若是他敢叛变,即刻就会将其诛杀。 方巡上次输了两万石粮草,他逼不得已才当着霍停云的面儿打折了他的腿,不狠下心惩戒,只怕霍都督会要了他的命,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怎么不疼? 一行侍卫带着他们穿过孔雀园后告退,视线陡然开朗,一座高三丈宽三丈长三丈的巨型铁笼伫立在中央,霍停云倚在旁边,见方回,轻笑:“方太守来得不巧,方才好戏结束了,不过留待到明日,便有更精彩的戏可看。” 方回只看一眼,就颤颤巍巍撇过头。 只见笼子中两只伤痕遍体的野狗尸体被几个侍卫抬出去,它头呈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歪折,颈部一道被撕扯出的伤口,鲜血滴滴答答淋漓洒落,像是被什么东西活生生咬断了一样。 笼子中有个血淋淋的人躺在地上,已经看不出面貌、年龄,身上的血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那头禽兽的。 几个侍卫上前,抓着她的手腕,用绳子绑了,整个人吊在笼子顶上。 那人垂着头,也不知是死是活。 “我最是宽仁,原本想放她一马的,谁料她竟然如此刚烈,那我只好成人之美,多放一只野兽进去。”霍停云起身,用巾子擦擦手,随意扔在地上,似乎想起什么似的,转向方回,“你找本都督是有何要事禀报?” 方回的侍从躬着身,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躯体,喉咙里滚过的血腥气被他咽了回去,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的猩红,才做到不露破绽地呈上漆盒,打开,露出里面的物件:“禀报都督,小人意外发现了此物的踪迹。” 他的嗓音沙哑,像是个而立的中年人。 霍停云一惊,做不到淡然了,连忙自己拿出展开细细观摩:“这是,宫中敕造?” 一把已经破坏掉的弓箭,只剩下半截弓身,可材质、清漆都非同寻常,尾端还有宫中敕造的烙印。 霍停云出身大族,虽然是个旁系,家中却也有几件敕造之物,仿造这是做不得假的,胆敢造假是杀头灭族的死罪。 “小人随太守在山中狩猎,意外见到几个身着黑衣的人,其中为首的男子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他们见到小人,仓惶而走,只遗留下此物。小人意识到事情重要,连忙向太守回禀。” 他说得绘声绘色,细节完备,霍停云略信三分:“他们人多势众,怎的叫你惊着逃走了,还能放你回来报信?” 侍从摇头:“当时他们朝小人一箭射来,是另一同伴挡在我身前,小人才勉强保全性命,后来林中异动,他们受惊才跑走的,想必是以为并非我一人,不过林中异动是只野猪罢了,当时惊慌,小人想不起太多细节了。” 一个谎言,若是太完美,细节完备,那才会叫人生疑。 霍停云不再相疑,他端着弓身细细打量,一时又惊又喜,不经意被断裂处刮破了掌心,他倒吸凉气,还是摆手:“没错,应当是太子第五扶昌及其扈从,年龄对得上。靖北元氏忽得手持太后凤玺,以清君侧为由起兵谋反,我还当是太子潜逃之时带走了此物,如此想来,是元氏故弄玄虚。” 他低头嗅了嗅,木料带有异香,他一时想不起是何种料子,此事禀报黄常侍也好助他伐平靖北。 “方回,你今夜便宿在都督府,明日再走吧,此事我要向黄天使禀报,给你记上一功。”霍停云说完,忽觉困倦,嘱托人安置方回后,便动身回自己的庭院歇息。 “那臣下明日一早,可否寻都督对弈?” 霍停云点头:“我独宿在流云榭,你明日晌午来便是,可与我一同进午膳。” 这对方回来说,已是莫大的赏赐,他忙躬身叩谢。 被吊在上方的姜月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血水和汗水刺激着眼睑,刺痛异常,却让她略清醒些,下面的人影晃来晃去,晃来晃去,她似是闻到了一股馥郁的甜香,温暖、轻柔,和三哥身上的味道一样。 姜月想自己大概是出现幻觉了,仔细嗅嗅,空气中分明都是血腥气,她眨眨眼睛,汗水随着血滴落,像掺了眼泪。 作者有话说: 斤斤:大家好,还活着,能撑一阵,莫担心! [1]李贺《苦昼短》
第45章 第 45 章 ◎16号二更+17号一更◎ 待霍停云走后, 阖府才陷入安静休息的状态,眼见天快破晓,若再不趁着此刻救人, 那就要等到晚上府中大乱才能行动,姜月在上面多待一刻,性命就会危急一分。 因着姜月在此,兽园看守比往日严密许多。 方回的仆役皆是聂照等人假扮, 他们去而复返, 趁守备松懈之时潜入院落, 放开了几只猛兽的牢笼,一时间兽园乱成一片。 几人状似路过, 忙进去帮忙,反倒搅合得愈发忙乱。 聂照趁机把姜月用沾血的白色麻布袋覆盖上马毛替换下来。 待侍卫制服猛禽回来后, 远远瞥见人还垂头吊在三丈高的笼子上头, 松了口气。 姜月被就近藏在距离兽园不足五十米的假山洞中, 他们把遮挡洞口的巨石推开,挤了进去。 府上来来往往都是霍停云的人,此刻挪动, 恐怕会招惹嫌疑。 姜月睁了睁眼睛,略有片刻的清醒,血水挂在她的睫毛上, 颤颤巍巍的, 她轻唤:“三哥。” 即便对方眉毛描粗, 皮肤涂黑,脸上覆盖了胡茬, 甚至连鬓角和美人尖都剃掉了, 但她还是第一眼认得出来, 他身上的味道特别,她闻着安心,原来那时候不是错觉,真的是聂照来救她了。 聂照帮她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血,摸了摸四肢,未见异常,只有小腿上两道撕咬的伤口较为严重,他飞快细致地帮她包扎,全程冷静的吓人,也平静的吓人,一句话都没有说,然后把她的头拨进怀里,死死抱着。 小瓦他们见着姜月的模样,远比遥遥看着的时候还要凄惨,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此刻眼眶都忍不住红了。 姜月失血过多,思绪晕晕乎乎的,完全无法想多余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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