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千里之外的京畿,皇宫之中却没有丝毫的喜色,反而死气沉沉的,来往宫娥皆是惴惴地低着头,寂静在宫墙甬道之内穿梭,皆因前日北伐失利,陛下龙颜震怒。 极元殿亦是落针可闻,前来议事的大臣们低着头,不发一言。 “众爱卿平日里不是都能言善辩吗?怎么今日一个个都哑巴了?现今有什么高见不妨都说说看。” 众人垂眸,暗涌流动,气氛愈发闷热焦灼,不少大臣额上都沁出了细汗。 殿中只有炭盆里发出微弱噼啪的声响,令人心惊肉跳。 当今陛下自幼天资愚笨,非有经国之才,这是先帝亲口所言,陛下也“不负众望”,果真长成了一个醉心丹道的闲散亲王,只是天命一说果然玄之又玄,谁能想到先帝诸子皆在夺嫡之中身殒,他彼时正在家中炼丹,竟被人进门披上了黄袍。 殿中诸臣都是清元帝近年宠臣,若谈经论道尚能说出一二,若让他们谈论政事,当真强人所难了。 正当所有人心脏提到嗓子眼之时,黄门弓着腰,匆匆进门叩拜:“陛下,公孙既明老将军请见。” 公孙既明是大雍四朝元老,战功赫赫,与太祖皇帝有过八拜之交,若论功绩无人能出其左右,是忠心不二的良臣,也是难得能颐养天年的武将,清元帝面色一凝,连忙起身:“快请。” 当年聂沉水与聂积香皆是公孙既明门下弟子,聂家出事后,公孙既明为聂家请命未果,才心灰意冷隐退,颐养天年,朝廷为其加爵荣养,此后公孙家也无后辈入朝为官。 他此番前来,令清元帝看到了希望,只是他心中不免忧虑,公孙既明年过古稀,还能披甲上阵吗? 待人进来,清元帝的心凉了半截儿,公孙既明形销骨立,颧骨高突,鬓发雪白,全完不复早年的威风,好在目光炯炯,声如洪钟,依旧有神。 公孙既明有剑履上殿,入朝不趋的特权,也仅是向清元帝一拱手:“老臣为子请命。” …… 除夕当夜,姜月与聂照团聚在炉火前,一起看窗外绽放的绚烂烟花,等待子时的到来。 姜月在聂照的连哄带骗下,终于还是穿上了那件被他缝了兔子耳朵的斗篷,缩在靠窗边儿上的火盆旁,聂照时不时捏捏她的兔子耳朵,被姜月拍掉手,他心情好,也不生气,用红枣夹核桃给她吃。 子时的梆子敲响后,聂照将包好的红包交给她,姜月捏了捏,硬邦邦的,没有规则形状,大概不是银票之类的,自己也同样送给了他一个红包,强调:“你不要嫌弃。” 聂照喝了些酒,有些迷醉,眸子里盈着潋滟的水光,温和柔软,远没有平日里的精明犀利,甚至还有些涣散,单手撑着脸,晃了晃她给的红包,里面叮当乱响,是几十枚铜钱。 “过年要送压岁钱,才会平平安安,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梦想有钱之后给三哥包一个很大很大的红包,但现在钱对我们来说是唾手可得的东西,无论多少的金子包进去,也显得我不够有诚意。” 聂照捻起一抹铜板:“所以?” “这些是我亲手写信赚的,和别的钱不一样,是我一分一分通过自己的努力换来的,虽然有些少……”姜月又从身后拿出另一个鼓鼓的红包,“如果三哥你嫌弃少的话,那我还准备了另一个。” 聂照在她把铜钱换回去之前,抢先一步把它们藏了起来:“不,我就喜欢这个,”他笑着把它们藏进怀里,“再贵的礼物再多的钱,我都不要,只要你对我有心,只要有心,就算一根草一片叶子都好。你看看我送给你的,喜不喜欢?” 姜月拆开红包,见里面赫然躺着一只纯银镂空的平安锁,还有一个绣着蝙蝠纹的荷包,银锁雕刻福图案,镂空中咬着铜钱。 工艺与平常外面卖的都不同,她从怀中掏出原本的长命锁对比。 “你啊,就是没什么见识,一个这么普通的东西还日日放在身上,不过桃核雕刻的终究不结实,若有一日碎了,太不吉利,所以我做了新的替换下来。”聂照说着,将新的长命锁挂在她的脖子上,姜月眼尖地注意到他指腹上有新添的刀痕,不由得眼眶一酸。 聂照用指腹擦去她的眼泪,轻拍她的背部安慰:“行了,大过年的哭也不嫌不吉利。斤斤,比起要你成为什么顶天立地的女中豪杰,文韬武略俱全的能才,我更想你平平安安的,这辈子别再受什么伤了。” 姜月搂着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颈间,闻着他身上好闻的香气,心里软成一片,她瓮声瓮气地掉眼泪:“三哥,要是有一天,我们老了,你步履蹒跚,不能动了,我也不会嫌弃你的,我会好好对你。” “你个倒霉孩子。”聂照不由得轻笑一声。 现在是把给他养老送终这句话换了个说法是吗? 不过这次他并未堵住她的嘴,大抵是醉了,聂照抱住她轻轻晃着,和她说:“我会好好活着,健健康康活着,等到老了,还是我来照顾你,我不能死在你前面,斤斤。” 姜月问:“为什么?” 聂照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手掌抚摸着她冰凉的发丝,轻声说:“谁照顾你我都不放心,你自己照顾自己,我更不放心,到时候我闭不上眼。我也不想你体会到挚爱之人离世的痛苦。” 他说完之后,久久没有出声,拍打着姜月背后的动作也渐渐停了,他的酒量其实并不算好,只喝一点儿也会犯困。 好在姜月有的是力气,起身将他横抱起来,送回房间。 路上遇到放烟花的阿葵,他惊得下巴差点掉在地上,以为是自己酒喝多了,所以花了眼,没想到哥哥还娇滴滴的。 聂照身量太长,姜月抱着的时候并不轻松,低头却看见他贴在自己怀中的脸,瞧见他眉头轻蹙,脸颊染着淡淡的粉红,发丝凌乱地散在面上,一瞬间算是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爱抱着美人了,这个角度看,确实十分惹人怜爱。 要是每天醒来,面前就是这样的美景,大抵是能延年益寿的,姜月美滋滋地想到再过一两个月,就是婚期,心里更期待了几分。 第二日清晨,年节的余韵正浓,一清早外面噼里啪啦就是放鞭炮的声音,昨晚收到了互相赠送的压岁钱,聂照和姜月心情不错。 小瓦神色慌张跑进来,身上沾了一层雪,脸色不怎么好看,道:“八百里加急,公孙既明前日为子公孙烬请战,他为督军,如今发兵向靖北薛氏了。” 谁人不知公孙既明?他可是素有大雍战神之称,征战沙场四十余年从无败绩。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光是公孙既明的名字放出去,就足够不少人肝胆俱裂。 原以为他多年前隐退是被伤透了心,不再过问世事,没想到如今会主动请战,公孙家既然出世,那事情可就难办的多了。 聂照不动声色,姜月却见他微微抿了下唇,心情应当是不大好。 “再探再报。” 小瓦见他不慌不忙,心中意外地安定几分,领命前去。 姜月听过对方的名声,也看过公孙既明编写的兵书,问:“现在怎么办?” 聂照搁了筷子,说:“他是一等一的忠臣良将,声名赫赫,原本由他督军,已是士气大振,令各方诸侯胆寒,如果首战告捷,那朝廷的军队就势如破竹了。” 姜月也懂得这个道理,为今最重要的就是各方诸侯联合起来共御公孙既明:“援兵去靖北舟车劳顿兼之水土不服恐怕不妙,我想赫连玉也不必参加我们的婚礼了,让他即刻出发,押送抚西三千石粮草驰援靖北,但愿他们能联手。” 聂照对她能想到这些很是赞许,不过神色还是郁郁的:“五百石就够了,重要的是屯兵在抚西和苍南边境,攻其不备为治兵上计,依照公孙既明的性格,这大概是他的障眼法。”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第 85 章 ◎一更◎ 他看起来对公孙既明十分了解, 睫毛颤颤地垂下,似是回忆的样子。姜月对这些京中的人一向避讳再避讳,怕细问之下令他触动情肠。 聂照这次却主动说:“我的两位兄长是公孙既明门下得意门生, 尤其长兄深得他的真传,排兵布阵皆是他亲授,窥一斑而见全豹,我思及兄长行事, 便能猜出公孙既明的心思一二。 当年我被流放之时, 路上也少不得公孙家前后打点。” 听他所言, 公孙既明是一位大智大勇,且重情谊之人, 与聂家是故交,姜月上前一步, 急切问:“天道不仁, 王室倾颓, 非逢明主,你何不写信给他,劝他不再助纣为虐呢?” 聂照摇头:“我正是熟悉他, 所以才知道无论如何如何,他都不会背弃大雍。即便王朝已经腐朽到摇摇欲坠,他也只会倾尽一身血肉, 扶大厦于将倾, 即便来日我与他阵前相逢, 他也会为了第五家的江山毫不犹豫斩下我的头颅。 我劝他背弃旧主,对他无疑是一种羞辱。” “所以即便当今皇帝如何昏聩无能, 他也依旧要为其出生入死?难不成皇位上坐的是谁, 他就一定要维护谁吗?”姜月不解, 这是何等执拗的行为。 聂照点头:“是,他曾与第五家的先祖立誓,无论如何时迁事易,公孙家绝对忠于皇帝。” 所以无论如何,他必然是免不得与公孙家一战,这才是聂照最为落寞之处。他败则死,成则踩着往日亲友的血。 往日里都是聂照安慰姜月的多,此刻她更是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给聂照了,只道:“一切权听天命吧。” “不,我们要想活着,就得尽力而为。” 不出半月,还未过了十五,果真如聂照所说,朝廷虽向北发兵,却是掩人耳目,主力实则迂回绕向西南,趁夜进攻苍南。 由公孙既明长子公孙烬为先锋。 原以为对方要攻其不备,未免兴师动众有所察觉,所以人马并不多,但斥候来报,对方二十八宿旗迎风烈烈,树动鸟飞,尘土纷纷,当是大军压境。 “猛将之气,精白冲天,如堤如阪,林木山颠,黑中赤前,上赤下连。主公,属下观之对方之气勇猛非凡,军中将士也多避公孙家名望有所踟蹰,我们岂不是该避其锋芒为上策?”第五扶引的谋士详观敌方之气后,为他进言。 第五扶引不紧不慢,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先生何必惊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生前年为我卜卦,信誓旦旦某身加紫气,今日又何故不信某?公孙家骁勇,我军中将士也未尝不有智勇双全者。 从某成为乱臣贼子的一刻,便知道此路艰辛,此刻尚未大军压境,军心不可乱。” “先生既观对方士气,昨夜可曾观过天象?昨夜火星犯之,大将或陨,说不定公孙烬会把命留在这里。”营帐被豁然掀起,聂照笑吟吟地走进。 第五扶引这才不复方才的平静,起身问:“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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