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尘烟里,谁甘愿当人质,与至亲分离?都身不由己罢了。 “程家……”谢云轻一向沉静的脸上隐隐浮起一丝涩然的微笑,“程近书,你认识他么?” 陆应同犹豫了一下,点头说:“算是认识吧,和有晴在学校里见过两次,他……” 说到这里,突兀地停顿下来,此刻直面对方对那个人的关切之情,不知怎的,他心中竟泛起些酸意,半晌,才继续说,“他,待人很亲切。” 窗外雨声负暄,屋内在这一刻却安静得异常。 “谢谢你这样说。”良久,谢云轻温和地对陆应同笑了一下,“他是我一个很好的朋友。” ---- 又见面啦~
第2章 三千里月[2] === 也许是看在陆应同并没有对程近书表现出敌意的份上,之后几天,谢云轻和他闲谈的内容开始丰富起来。 虽然,这份难得的亲近中仍带着一丝淡漠。 正值寒假,元宵节前,整个学校里只有他们两个学生。 校工每天傍晚夹着烟枪,眼皮子半搭半闭着来点个卯,给他们送来新鲜的蔬菜,再领过第二天的购菜单和工钱,然后趿拉着新泥没过旧泥的布鞋下山。 所以他们能说话的对象实际上也只有彼此,三只散漫的野鸭子,和满山乱飞的山鸟。 连续吃了三天竹笋面之后,陆应同掷开粘胶粘了一半的鼠须笔,拎起廊下的油纸伞,提议去山里逛逛。 “阿弥陀佛,怀让大师有言,‘磨砖既不能成镜,坐禅岂能成佛’。噫吁嚱,可否挪动尊躯,一同往峻秀奇险处游之?” 陆应同面对一张半看破红尘的脸,不由得双手合十。 谢云轻觑他一眼,继续转过去看小河里那三只野鸭子打架,将手随意地搭在膝上一本摊开的书页间,惜字如金:“不去。” 之前陆应同已经听她提过,北平私立辅仁大学的学籍卡是在穿越晋察冀边区一段火线时弄丢的,因此从中统审讯室出来后,由陆衡之教授作保,临时大学才答应让她先在生物系借读一学期,通过考核后再续修最后一年的学业。 “我倒以为,你们这个专业最应该放下书本,多去接触接触自然。” 陆应同走过去,趁对方反应过来之前将她膝上的书一把顺走合上,“我么,体验自然里的社会,你呢,就观察社会里的自然,岂非是两相美哉?” “罢了,我也没什么必须要看完的书。” 谢云轻起身,掸掸衣后的灰,神色间颇有些无奈和迁就的意思,“你等我一下,我去拿标本纸。” “嘿嘿,我一早知道你会答应的,这不,已经帮你揣上了。” 陆应同立刻笑嘻嘻地从身后亮出一个牛皮纸封,随即补充说,“经过你窗下的时候,一顺手,真没有偷偷进你房间——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你既这样说了,我要是不道谢,倒是显得不知好歹咯。”谢云轻接过标本纸,余光瞥见杵在地上的油纸伞。 陆应同连忙又解释:“也是替你拿上的。也很顺手。” 谢云轻浅笑:“其实我也没有打伞的习惯。你路过长沙应该知道,这是当地很时兴的菲菲伞,我觉得很漂亮,就买了一把。” “你喜欢收集各个地方的东西?”陆应同好奇。 “算不上。”谢云轻淡淡道,露出片刻失神的感伤,似是回忆起在北平的日子,“只是我一个朋友喜欢。” 又是“我一个朋友”,陆应同觉得牙齿有些发酸。 · 进山后陆应同就开始后悔。 民国二十一年南岳始有计划地开发,十三座风光旖旎的山峰连成一线,登游十分便利,到了二十七年,因战乱,管理局疏于维护,许多处山道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损和塌陷。 谢云轻尚有一柄油纸伞当拄杖,陆应同仍然跟在她身后慢慢地走,眼睁睁看着刚换的新鞋又快要“空前绝后”,心内惆怅,一如山鸟啁啾,叫人意乱。 到底是五岳之一,每每停歇不到半刻,谢云轻就会有新的发现。 对于一个生物系高材生来说,这里足可谓是洞天福地了。 欣喜之余,她便一把扔开油纸伞,削薄的身躯一阵风似的飘离山道,撒丫子直往野路子上跑。 手上的标本纸迎风吹开,哗啦啦地翻响。 起先陆应同也跟着扑上去,瞧瞧究竟是些什么新鲜玩意儿,竟值得对方如此一反安静沉稳的常态。 到后来,他实在也觉得那些令谢大科学家欣喜若狂的植物在他眼中只有一个统一的名字,草。 非要分个一二三,也就是一大家子和乐融融的草,形销骨立的草,会开紫花或白花的草,偎在大树姐姐身边的草…… 明明提议说要出来逛的人是陆应同。 此时此刻鼻子眼睛皱成一团的人也是陆应同。 · 意外发生在回去的路上。 过观音桥时,陆应同眼前忽然春光烂漫的一片,红的紫的白的黄的花热热闹闹挤作一团,十几只野鸭子在花丛中嘎嘎互啄,多方胶着之时,银练般的瀑布从天而降,白浪四溅,打翻了一山的鸭毛,最后变成一碗飘满了蘑菇片的素面汤。 醒来的时候,泥座上的玉皇大帝正瞪着他。 他赶紧侧过目光,左边一位火神君立时也怒目神威地瞪过来。 冒犯冒犯,他内心连声道歉,忙不迭偏去另一侧,右边一位关帝:?你瞅啥。 实在忍不了了!陆应同揪着晕乎乎的脑袋一下坐起。 这时一只寒气四溢的手忽然触到他潮热的脸颊,吓得他一整个大激灵。 “好了?还想吃酱鸭吗?”谢云轻探过他额头后问。 “不,不吃了。”陆应同不知道自己发疯的时候还说了些什么昏话。 想来,把学校河边打架打了三天的野鸭子做成酱鸭是免不了的。 哎,谁叫大家都说这南岳镇的酱鸭是出了名的好吃呢。 山色已晚,供桌两侧闪烁着飘忽不定的油灯,借着这一点如豆的光芒,陆应同勉强能看清楚周围是一座庙的主殿。 衡山上这样的庙宇随处可见。 只是庙虽很多,人却很少。 谢云轻正盘坐在蒲团上安静地打坐,另一个蒲团上则放着一叠标本纸,纸页间分散着各类标签和备注,想来图书馆里最详实的注释集也不过如此了。 火光融融泄泄,这一刻,科学的自矜与神性的虔敬在那具削薄的身躯上相处得很融洽。 陆应同一时看得呆了,冷不防后脖子抽痛起来,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直干躺在硬地上,连个蒲团也没有,嘶——啊 怪不得后脑勺也这么疼。 “我好像吃错东西了。我真没有精神方面的困扰……和毛病。”他解释得自己都发笑,神色却是从未有过的恳切,“真的。” “知道。”谢云轻语气淡淡的,想想自己竟然会认真严肃地回答对方的解释,心下也觉可笑,面上仍是沉静着,决意要将风云不动的气度保持到底。 其实她早就知道陆应同这几天晚上偷偷给自己加餐的事了,只是还没机会弄清楚那家伙的厨艺做出来能有多好吃。 那,他会做酱鸭么?听说南岳镇的酱鸭可是一绝。 打架的野鸭子固然可爱,可她毕竟是人嘛。谢云轻想当科学家,她谢家阿芷只想吃饱睡足斗嘴说笑话。 片刻后,陆应同听见空气中漂浮起一串似有若无的肠鸣音。 他低头,忍俊不禁,半晌,果然听谢云轻开口问道:“你都是去哪里采的蘑菇?” “就在学校旁瀑布对面的黄庭观。”他诚实地回答,偷偷瞄了眼对方的眼色。 可对方闭着眼打坐呢,他啥也没瞄见。 谢云轻“嗯”了声,拧拧肚子,眉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愠色,似乎在跟这恼人的咕咕声作斗争:“以后不要什么外面的东西都往回采。你要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明天我陪你去镇上吃。” “真的吗?”陆应同几乎乐得跳起来,“等大科学家说句肯下山的话真不容易啊。” 谢云轻的长睫颤了颤,轻笑一声:“令尊只是派人监视我,又不是给软禁起来了。”说完掀开眼帘,看了陆应同一眼又闭上,然后朝后仰面一躺,简短道,“睡吧,困了。” 干脆,果决,睡眠之好令人称羡。 “可我现在好饿啊。”陆应同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想要活动活动筋骨。 躺在地上太久,还真想念学校的硬板床啊——以后再也不抱怨了——至少今天回去一定不抱怨。 差点忘了,今天不回去。 他走到供桌边,循着灯火拉长的方向,看见一盘新鲜的竹笋,零星还有几颗铜钱大小的褐色野菌。 不禁眼前一亮。 “那是我下午摘的观音笋,没有地方放才放在那里,你实在想吃就……吃吧。” 谢云轻明明闭着眼,却似乎感知到陆应同正绕着那盘佳肴打转,不知他鬼鬼祟祟地又在酝酿什么馊主意,便打趣道,“说不定还能帮你解一解脑子里的余毒,别成天想着跟几只野鸭子不对付。” “我可是吃了人家大道长飞升道场里的蘑菇才中的毒。”陆应同说着说着就骄傲起来,板直了背,不屑道,“吃你这观音笋能吃得好吗?” “《性命圭旨》上说,性命本不相离,道释原无二致。”谢云轻素来是遇强则强,当下也较真起来,“观音见了玉皇大帝也会打招呼的,所以,请您好好享用吧。” 她语气坚决笃定,说得头头是道。 要知道,她可是和程近书、奚玉成那两个人精一同长大却没怎么吃过亏的谢家阿芷,论说话的艺术,讲究的就是一个理直气壮。 陆应同甚觉有理。 “当真?” “当真。” “我读书多,你可蒙不了我。” “我知你读书多,所以尽可以用杜撰的酸文哄你呀,你们读书人不就最吃这套么。”谢云轻笑着说,掩口微微打了个哈欠。 “好啦,你睡吧,我不找事儿闹你了。”陆应同向来奉行打不过就跑,说不过就换话题的原则。 他将供盘摆正一些,斟酌片刻,在距离谢云轻不太远也不太近的地方坐下,定定地看着她侧影,一时失神,幽幽地说,“既然是已经入了神仙眼的东西,我怎好横插一脚。” 怎好乘人之危,在你和近书哥之间…… 可毕竟,这一刻在你身边的人是我。又让我如何能甘心呢? 谢云轻也不知听没听进心里去,沉沉地嗯了声,没有再接话。 大概是这一天累坏了,修白的手仍虚握着,仿佛梦里有什么是绝不能松开的。 陆应同时常想,这些年,能从中统甲字部审讯室里活着走出来的人屈指可数,可谢云轻在里面受尽煎熬也绝不松口,没有透露丝毫她与程近书相处的细节,即便程近书投靠日本人的事实摆在面前,她也表现得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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