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联大的先生们喜欢在月色明亮的夜里办月亮会,有时是读书分享,有时是时事讨论,经常还有面对广大居民的优生优育学讲座,这样老少咸宜的月亮会施费恩听说过很多次,但都没有参与过。 后来加入地下党,成为滇区大中学校思想组的一只梭子,也只是不露面地办一些室内的读书会。 自南京沦陷,他从江南铁路一路逃难入湘,到昆明,再到香港,六年过得真快,原来他都这么久没有看过月亮了。 海风斜斜地飘过来,掠过程方遇修长的侧颈,携了一片细雨。 施费恩闭眼感受了一下,冰凉凉的。 虽是盛夏,可凌晨的风一吹,难免很有些寒意。 他折回到船篷内,取了长柄雨伞,在她身边撑开。 雨势渐大,映得她周身雾茫茫的一片。 风盘旋着一下比一下更猛烈起来,夹杂着阵阵的乱雨点,暴雨很快落下,将他们两个人都淹没在雨雾之中。 程方遇站得笔直。 “日本人在每一个占领区伤兵所里都会种上几株樱花树,以抚慰士兵们的思乡之情。他们发动侵略战争,害得几千万人流离失所,生无可依,却祈盼自己窗前的樱花树永恒灿烂。” 她望向北边渣甸山后的方向,忽然开口,“这些年身在虎狼之穴,我一直在想,我不能被人拿住把柄,不能让高野那帮人得逞,我一定要等到你来。”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施费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对于她心中所想,脑海中蓦地清明。 “去年,远征军从缅甸撤兵,我所在的连队被困在雨林,那时候正是雨季,我差一点就要死了。” 想到那段经历,他心中不受控地一颤,深吸口气,撑伞的手也攥得更紧了些,缓缓道,“从小到大,我经历过很多人的死亡。我本以为我不怕死,可真到了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原来很怕,特别怕。” 程方遇转过脸,目色沉静而真挚,安静地听他说下去。 “我很怕,怕自己死在异国她乡,来世没有办法托生成为中国人。” 施费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实话,直到现在,这个念头,我每一次想起都会感到很害怕。” 程方遇很斟酌地开口:“我原以为,你是一个唯物主义者。” “我对我的信仰矢志不渝。” 谈起这个,施费恩不觉正色,心中却并不感觉压抑和束缚,“不过我还知道,我所信仰的那面旗帜,它会包容一切真诚积极的心愿。” 程方遇“嗯”了声,目光挪回远山的方向,心中似有所想。 波涛起伏不平,他们弃了小船,在岸边的凤凰花林里缓缓而行。 “你的梦魇,也是我所惧怕的。” 程方遇的目光瞬了一瞬,然后无限惆怅地说,“四十五年前,英国用坚船利炮将香港租借了去,说,租期九十九年。可还未过半,日本占领地政府的牌子就挂上了。虽然说,如果死在这里,我也未必感到遗憾,但……” 她沉默了一下,才说,“只是不知道,五十四年后的香港会是什么样子。从前我没有家,它也没有家,可我如今等到了你,那么,将来这片土地上的故事,应该会不一样的吧。” 片刻,施费恩恍然:“你的瑰园……” 程方遇侧首看向他,眼中恢复了初见那一刻的光彩,唇边噙着笑,干净,美好。 大雨从伞骨边沿如注地挂落,四周的凤凰花都被雨水冲洗得鲜鲜亮亮的,如烈火,如艳阳,给她那张过分苍白的脸上添了些许观之可亲的绯色,灼若芙蕖。 这一刻,施费恩心中忽然感到庆幸。 庆幸这座城市恼人的阵雨,庆幸将至却还未至的台风,在此刻成了一副轻柔的盔甲,将暂时逃离的他们护在中央。 “从来是归园。” ---- 程方遇和施费恩可以说都是有点运气在身上的~好像在各种各样的环境下都能活下来。 也许旁人看来这种幸运中,奇幻色彩居多。 有位现实生活中的朋友看过初稿后问,其实点苍山上并没有龙蜒草对吧?我那时不知道怎么回答,现在仍是,但……始终,我都觉得,他们能活下来,真好。
程方遇绝不是个脆弱的人,也正是凭借自己对同胞的善意和在虎狼环伺的环境里不放弃地抗争,她才最终等到了施费恩。
常在各大bgm里看见一首歌《让她降落》,这一篇章的副标题也来源于这个歌名,但是将“让”改成了“等”。
可以说,程方遇的救赎,绝大部分,是靠她自己努力争取到的,施费恩所做的,是等她降落,给她一个拥抱。视角所限,没有过多描画程方遇的生活,但本文的主旨正落在她自立自强绝不放弃的这一品质上。
方遇,费恩,期待你们联手搞事业哦~(就程方遇过往战绩来说,嗯,是个狠人来的!施费恩,加油吧~) 也相信,那个坐落于香港的玫瑰园,从来都是归园。
程方遇:让我看看,下一篇章……是我哥耶!
第34章 长亭夜行[1] ==== 曾经成天插科打诨没个正经,笑脸下藏着两颗彼此甄别的心。 恶人总要做上一回,才知道人生的选择是逃不开的。 我们,都是行走在黑夜里的人。 * 戚成欢醒来的时候,程近书正在看天上的星星。 这一年的暑热天实在是难熬,也就只有夜里这会儿,倒还舍得让人清爽一点。 月色很淡,程近书摇着一把褶子面发了毛的旧檀香扇,遥望着同样在疯狂发毛的月亮轮廓,兴致缺缺的样子。 手上却是一刻不敢停,有一下没一下地给藤椅上的那位睡神娘子扇风,心想,瞧这天象,明天多半会下雨吧。 半个多月前卢沟桥一声炮响,学校紧急取消了这一级大一新生在西郊妙峰山的暑期军事训练,并迅速安排学生们集体南下。 其中,有一批学生还肩负着运送图书和实验仪器的重任,正定在明天启程。 可北平夏季的雨从来重质不重量,一泼下来,铺天盖地的,全然不留情面。 程近书一个大四闲人,窝在内城这些天无事发生,管它下雨不下呢,只是不免心疼那些远行的人,这一趟可要辛苦得多咯。 话又说回来,要是日本人真进了这北平城,他们这些留下来的,只怕是更辛苦。 今天早晨的报纸上倒是头版头条写着,国府的二十九军气势正盛,已经在准备反攻。 程大少爷正忧国忧民着呢,结果那睡神娘子“哈”的一声,给他震得脑子里一片煞白。 “你哈个锤子腿腿!”他咬牙切齿地转过头,把小时候跟着外祖在西南学的狠话都用上了。 “练武。”戚成欢倒是答得简单。 她撑撑眼皮,伸出两根长指虚空地揉了揉,像在琢磨什么大事似的,很是假装风雅。 而后,仍闭着眼,顺手从小八仙桌上捏了块柿饼塞在嘴里。 其实也没咬几口,很快,头一歪,又斜倚着扶手睡去了。 瞧这熟练又自然的劲儿,让程近书不禁觉得,这家的主人是戚成欢,而他自己才是在这儿客居的。 第一次撞见这位睡神娘子时——俩人还真的是撞上的,物理意义上的撞上—— 但那时,戚成欢还略微端着些文不文武不武的姿态:“敝姓戚,戚继光的戚,单名一个欢字,家住东城,有一间茶楼,还有一位朋友。” 程近书问她:“那戚成欢是谁?” 她便坦然地说:“乃在下不才自取的表字。” “哦,知道了。” “还有呢?” “还有什么?” “问题。” “那没有。” 程近书心里很得意,对方一定很好奇自己怎么不问她家茶楼在哪儿,再客气几番,应一声改日光顾。 哼,他得意地想:我疯啦,本少爷住西城住得好好的,没事儿上你们东城喝茶去?闲的么?闲得慌么?就不问,看给你憋的哈哈! 后来戚成欢实在没忍住,向程近书坦诚,原来,是她家茶楼惹上事儿了。 事儿倒不大,也就是不小心食物中毒死了个日本浪人。 但是吧,浪人归浪人,毕竟也是从日本来的,这事儿一出,她跟日本人实在不好交代,所以呢,急需找一个避难的地方。 事儿倒不大…… 也就是死了个日本浪人…… 听完她一顿阐述,程近书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戚成欢还颇为乐观地跟他说:“你说我运气是不是挺好的,虽然这一趟坎坷了一点,但总能遇到好人呢!” “嗯,比如遇到我。” “你答应啦?” “……你先前不是说,你有个朋友么?怎么不去找你的朋友,非要赖我呢?” 这时戚成欢才在程近书面前露出些不好意思的姿态:“我的这位朋友,你也认识的。” 程近书用眼神发回给她一个问号。 “我的这位朋友她……” 戚成欢涨红了脸,深呼吸一口气,似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才能说出那个名字。 “我的朋友,她的名讳是……”她的目色闪烁,直望进程近书的心里去,然后,一个字、一个字的,将那三个慢慢地说出来,“程嘉怀。” 这一次,程近书发回给她的不是问号了。 他扭头就走。 略带些不满:本人,程家大少,是十里八乡都有名的有钱大帅哥,又不是有钱的二傻子。 善心大发带人回家,供吃供喝只差亲自暖床,就因为这人说她自己是程嘉怀的朋友? 世上还能有这种好事儿? 真有这种好事儿还能叫他程家大少给贴上? 有的。 这世上无奇不有。 毕竟,程近书已经有十年没听见自己娘亲的名讳被人如此郑重地提起了。 当然了,多多少少,也有那么一点别的小心思—— 经过他多日来细致入微的观察,对这位睡神娘子的真实身份几乎算是握有成竹。 她,戚成欢,就是传说中的地下党! 至少,也是积极分子,或者抗日先锋团的骨干人物。 这也是为什么就算哪天她问能不能帮忙暖床,程近书觉着自己应该也不好说拒绝的原因。 当然了,听说地下党出身的人,个个都很讲道理。 想来,是不会对一向懂事明理的他程家大少乱提这种非分要求的。 程近书颇感自己做出收留戚成欢的决定无比明智,此刻,再想起那时那景,仍不由得将手中檀香扇摇得更妖娆了些。 就在这时候,前院的花园石子路上传来尖利突兀的刹车声,几乎连带着将他们两人所在的东小院都唬得颠了一颠。 不一会儿黎管家就穿过雨廊匆匆而来,他来时脚不沾地,停下时面色却丝毫不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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