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个小白眼狼,却还给自己提供了一个留在北平的绝佳借口。 那么下次见时,他程家大少,是不是还得谢谢她? “噢……”谢云轻若有所思,点点头,没有多问。 奚玉成似乎想对此发表些什么论见,被她一把把头给塞回去了。 盖逢源摇下车窗,掏出一个形制精巧的琉璃葫芦瓶,甜中带些酸的果香从小巧的软木塞中溜了出来。 “嘿,小穗儿。” 小穗儿怯生生走过去。 “小穗儿小姐,我母亲也生在麦香的季节。你长得漂亮,性格可爱,她一定会很喜欢你。我母亲的家乡种植着全欧洲品质最好的苹果树,酿成的果酒十分甘醇……” 这小子跳下车,半蹲着,越发得意忘形。 程近书忙打断他的话兴:“小穗儿还小,不喝酒。” 小穗儿补充道:“我也没有钱。” 盖逢源大度地对她说:“没关系,我会等你长大到有钱的那一天。” “行了,赶紧走。”程近书连推带塞,终于把他齐齐整整地架回驾驶室里。 “让我们在大后方再见!近书,你动作可利索点,别太晚!” 奚玉成从车窗探出一颗还冒着两丛呆毛的脑袋,冲程近书招了招手,又说,“对了,近书,这个给你!” 程近书从他手里接过一张新洗的照片。 照片上,盖逢源胁下挂住两个长酒瓶,正在东小院小溪旁的草地上铺开一面格子毯。 而在他斜后方的藤花架下,程近书正高举着一块板砖,张牙舞爪,像是直冲大水缸而去。 奚玉成拦腰将他抱住,谢云轻则像个甩手掌柜,扶着一旁的大花树笑得前仰后合。 而戚成欢不知什么时候攀上花树,环手作枕,仰天躺着。 像是打夏盹儿,又像是看着他们在笑。 “我们一人一张,千万别弄丢了。”谢云轻也晃了晃手中的照片,“女侠那一份,下次见面再给她吧。” “嗯,我会告诉她。”程近书将照片收进贴身的位置。 “再见了北平,将来,我们还会再回来的!”那一对璧人又齐声道,脸上仍然是笑着的。 “再见!”程近书用力地挥手,直到他们的车化作两个黑点,渐渐消融于长街尽头。 不意想,此生,他们再未见一面。 回到小楼,黎管家带人去处理老岑的后事还没回来,昨晚地安门燕翅楼发生的事也没见报。 程近书把小穗儿托给徐婶儿,一个人来到东小院的阁楼。 这里本来是个储藏室。 三年前,他和奚玉成、谢云轻刚上大学,三人一拍即合,一起成立了一个戏剧社。 盖逢源是最先加入的新成员,让他贴上大胡子演那些张牙舞爪的洋人大坏蛋他也不生气。 可惜戏还没演过几场,当局便下了通知,认为他们排演的剧目有偏左嫌疑,勒令重排。 谢云轻为人心气颇高,当然不肯,于是掀了桌子散了社。 储藏室里这一柜子红酒,就是在散社宴上,盖逢源极力向程近书推荐的。 程近书一向耳根子软,花了一大笔钱从对方父亲的西班牙老家订购了两箱白葡萄酒。 结果费劲千辛万苦运过来的两大箱子,一打开,里面全是红的。 盖逢源为了安慰他,敲锣打鼓系着大红花送了一个银光闪闪镶玻璃面的高级酒柜到程公馆,两人的友谊才正式建立起来。 有一次,他们几个在小溪边围坐一圈,喝着“白”葡萄酒聊天。 盖逢源说起他父亲老家的游击战术,又不知怎么跳跃到他母亲的祖国有一位卡尔·马克思先生,还有一位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先生,问另外几个知不知道。 程近书记得,那时谢云轻似乎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没有接话,奚玉成却爽朗一笑,抚掌说:“当然知道!全世界都见证了苏联革命的成功!” 吓得在一旁浇花的徐用冲过来捂住他的嘴,挤眉弄眼地说:“也不看看这是在哪儿,你们既然要谈主义,就去苏区谈,别在北平,成天净给我们近书找麻烦!” 后来奚玉成和谢云轻常常去西直门城根下徐用开的假发店打秋风,徐用嫌弃,他们就做出“主义”的口型,徐用就会拿起菜刀追着他们杀出二里地。 追着追着,就到了东太平里程公馆的小餐厅。 酒还剩好多瓶,一起喝酒的人不知何时能回家。 刚开始,戚成欢要睡在这间房的时候,程近书还猜她也许是个酒疯子。 哪知道她滴酒不沾,沾杯就倒。 那时程近书想从喝醉的戚成欢口里套话,却被她搂得紧紧的,哭了半宿。 他不甘心,又灌了戚成欢好几天的酒,到最后,哭倒是不哭了,但搂得更紧了,也终于说了点人说的话:“娘……我饿得心慌。” 遂放弃。 直到昨天,暮色起时,他们两人并肩躺在小溪前的绿草地上。 身旁的小博山炉里燃起袅袅的鸡舌香,自九一八之后,在他的心境里燃起久违的安静美好。 戚成欢伸出手替他遮住涌上来的霞光,轻轻地说:“我想,你大概不爱特意过这一天,不过还是很想跟你说一句,祝你明天生日,快乐。” 花和叶子铺在草地上,被风卷起来,她将声音放得很低,透进风里,像那些在溪水里漾开的云,程近书想,她大概觉得自己不会听见吧。 他知道,她要离开了。 她是地下党,她已经因为自己而停留太久,她必须撤离。 六年前,程近书和黎管家流落沈阳街头,大雪纷飞,还要躲避伪满的盘查,几乎活不成。 黎管家当掉了最后一件夹袄,在能刊发全华北的报上发了一则程嘉怀牺牲前写的新诗,寄希望于她的同志们或能看见。 可那时,她都已经牺牲三年了。 在一老一小失去意识之前,有人将他们送到了深林里一个猎户家。 程近书在昏迷中似乎说了许多梦话,也依稀记得猎户家的女孩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天真地接下自己每一句呓语。 等他情况稍好一些,那个女孩就捧了一本奇侠传,一边拨着炉子里的火,一边给他讲江湖大侠们的故事。 松枝燃烧,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 程近书幼时在西南的疗养院里寂养惯了,从来厌烦嘈杂,长大后常常因为一点轻微的响动而少眠,但,他一直觉得,那时候,松枝燃烧的声音不吵。 不吵,而且,很动人。 女孩每一次合上书本时都会问他:“你相信这世上有大侠吗?” 而他每一次也都会认认真真想一想,然后回答:“当然,你就是啊。你救了我,也救了彰明叔!” 离开时,程近书问她姓名,她挺起胸脯,很坦荡地介绍:“我爹姓戚,我娘姓成,我叫戚成欢!我爹我娘都是抗日的大英雄!我不是小亡国奴!” 她的爹娘都在皇姑屯事件后为传递情报而牺牲。 回到北平后,程近书一直没放弃寻找当初送自己到猎户家的那个人。 尤其是在加入诚社前,他急于联络程嘉怀的同志们。 在他心里,仍然那些未曾谋面的人更加亲近一些,虽然CC系也在抗日,可是,如果能加入自己娘亲的同志们中间,当然最好不过。 可是,不同于沈阳大雪中的绝处求生,发在报章上的旧暗号再也没有得到回应。 前年除夕,岳遥知回美国探亲,谢云轻便拉着奚玉成到程公馆找他喝酒。 听她说起这么些年,就只有两回除夕母亲不在身边,除了这次,就是九一八那年。 那年岳遥知突然冒出来一个旅居香港的好友,感情那是一下子好得不得了,听说人刚从海外研修回来,不幸在船上染恙,因此非赶紧去探望不可。 程近书进入CC系后,利用一些有失磊落的手段,查到了岳遥知当年所途径的地方。 她为了躲避追踪,从平津铁路,转道上海,再乘船经日本、海参崴,再由铁路抵达哈尔滨,费劲周折迂回,赶到沈阳,从大雪里把程近书和黎管家挖了出来。 程近书是心甘情愿相信,并且接纳岳遥知派来自己身边甄别敌友的戚成欢。 无论是否从中斡旋算糊涂账,始终,他为诚社做了许多事。 诚社又是地下党的死对头,而程近书如果图谋钻营,仔细回忆并分析幼时待在程嘉怀身边时她的生活细节,很可能再摸索出一些地下党惯常用的通讯方式或者行事办法。 这一切,在岳遥知和戚成欢眼中,再不作为,就是拿他们同志的命在赌。 因此,无论他们以怎样的方式接近、试探自己,程近书都自愿缴械。 只是他没有想过,戚成欢这个傻子,最后还是试图营救那些被日本人关在北大文学院地下室的学生—— 早在她告诉自己之前,他就了解到了这一事实。 其实,他远比戚成欢想象的要心狠得多。 也无能为力得多。 这些天以来,程近书在CC系华北情报网里掌握到的进步人士名单中,凡是他所能协助撤离的,他都在保证自己不暴露的前提下尽了全力。 可是,他自始至终没想干涉过戚成欢。 程近书知道,他们有他们的规矩,而自己不能越界。 他很清醒地知道并且理解,尽管岳遥知还留在这座城,然而他们对自己个人的甄别已经结束,如有必要再见面时,对方也不会带来关于戚成欢的任何消息。 而他和戚成欢,他们两个人之间,从来不必说道别,也不必有再见。 只是这种短暂却深刻的缘分,偶尔提起来,总不免有些心酸。 他止不住地会去想,昨夜,她若是牺牲了,会将埋骨何处? 若是还活着,如今又藏在哪儿,伤得严不严重,疼的时候,会不会想吃一块西城最便宜的柿饼? 大侠的故事只是白纸黑字的故事而已,真实的战争中,哪有那么多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传奇人物? 更多的时候,我们拼尽全力,仍然一败涂地。 一败涂地,依然前仆后继,拼尽全力。 外面广播开始试音的时候,黎管家将一张红底烫金大字的聘书送到阁楼上来,伪政府教育局中小学校事务官这几个字,在天窗透下来的雾光中金光闪闪。 八月很快过去,九月就要开学。 日本人想对北平的孩子们进行亡国奴的教育,这个却不是杀几个人、改几册课本就能办得到的。 他,和所有同胞,和所有中国人的家庭,会让北平城里的每一个孩子知道历史的真相。 为此,甘愿承担所有骂声。 这一刻,他终于要去成为被日本人“啃下”的那块硬骨头。 浓浓的迦南香气在阁楼木板的缝隙中渐渐蔓延,诚社的资料图章、昨夜的血衣、戚成欢临过的字帖,那些她整夜不眠不休为自己誊写的心经,在火盆里做最后的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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