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错了。” “你没有。” “我当年什么都不明白,我不该说你……你如今伤成这样,没有胜算的。让我去吧,我……” “别急。” 梵音笑了笑。 “若是我当真回不来,那便该你去了。” 她抱着怀里满面泪水的人,像是在贪恋最后一点时间,抬眼望了望远处阴云滚滚,吞噬一切的大阵,发丝都被狂风吹乱,目光却很平静。 “即便三界同归,不可挽回,也该是由我们挡在最前面,以身填入阵中。若是我们也无计可施,尽数湮灭了,才能轮到下界众生。” “这是神明的责任。” 她拥住他的手紧了紧,唇贴着他耳畔。 “别怕。” 然后,她便从容转过身去。 元神尽损的人,背影仍高挑、挺拔,一身傲骨。被鲜血染红半边的羽翼,依然苍劲有力。她聚精会神,一振翅,身影倏然飞上高天,飞进黑云。 飞进同归阵的中心。 阵法中神力强大无比,她甫一进入,便觉胸中闷痛,如巨石沉沉压下。不及运气抵抗,一口鲜血瞬间喷出。 布下此阵的人,本就是世间无出其右的真神。以她如今的力量,根本没有抗衡的余地。 她此来,不过是想竭力一试。 她以为自己会被吞噬、湮灭,化作虚无。就好像先前被卷入的众神一样。 但是她没有。 尽管四肢百骸都疼得钻心,好像生生被撕裂一般,可她的确还活着。能视物,也能行动。 为什么? 她亦不知。 她只忍着全身剧痛,挺起背脊,一步,又一步,咬牙向那阵眼处走。 阴云如墨,无边无际,好像世间再没有一丝光亮,天地日月,来处与归处,俱是虚妄。那便是混沌。 她重伤至此,神目已远不如往日明亮,只能艰难视物。只觉阵眼处,仿佛是有一个影子,却辨不清究竟。 一直走到跟前,才终于看清了。 是一个人。 白衣如云,华发胜雪,然而周身却被咒术凝成的锁链牢牢缚住,枷锁沉沉,入眼生寒,与他的清贵气度极不相称。 梵音的心突地跳了一下,竟不敢再近前。 挣扎几番,喉头才发出极艰涩的声音。 “……爹爹?” 那人闻言,抬起头来,费力地看她。面容虽虚弱,目光却温和,一如从前。 “阿音,你来了。” 她的心便又向下荡了一荡。 那不是真正的霁晓。 那只是他的一片魂魄,镇守在……不,被囚禁在这阵眼中,不知千年万年。 难怪他当初,会衰弱到那样的地步。 她百思不得其解,即便是曾经助初岚隐去仙骨,投入凡胎,又将另一片魂魄留在了浮生梦中,专等着为她织成一件金羽衣,损伤再大,于他的修为而言,又何至于连让她替他续命的机会都没有,便走到陨落的结局。 她一直在想,终于在此刻找到了答案。 如此灭世的大阵,力量骇人,魂魄在其中,便是源源不断地被汲取,哪怕是上古真神,亦难以为继。 他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被耗干了。 可是,为什么? 她抬手,缓缓触上铁链。用咒术铸成的锁链冰凉,哪怕只是轻轻一碰,疼痛也钻心剜骨。 “这同归阵,不是你甘愿布下的,对吗?” 眼前的人怔了怔,眸中泛起很温柔的光。 “你信我?” “你快些说,我支撑不了太久了。” “好,你过来。” 她一步上前。 属于这片魂魄的记忆,蓦然打入她的眉心。 她只觉身体一轻,连周身难忍的剧痛,都短暂地平息了。她被云雾包裹着,坠入一片光明处。 定睛看时,眼前仍是霁晓。 许多年前的霁晓,安详打坐在莲花台上,身周光华流转,灵力交织,神态却极宁静,极从容。仿佛布下如此宏大的阵法,于他亦不过寻常。 他听得身后脚步声轻响,并未回头,只道:“你来了?” 来人是天帝。 与梵音后来熟悉的模样相比,此时的她要年轻乖巧许多,头戴花冠的模样尚嫌稚嫩,谈吐亦很规矩。 “师祖已在此七七四十九日了,您如此辛苦,弟子心中实在不安。” “无妨。”霁晓温声道,“多少年来,三界清浊不一,独我天界适宜修行,而凡人庸碌蹉跎,妖魔更无光景可盼,浑浑噩噩,得过且过。我心中常感不安。” “那一日,我偶得了这颗纯青琉璃心,便想到可以它布下阵法,调和灵气,使六道众生,皆可修向正道。如此世间,想必会比如今好上许多。” “创世之光辉,本应恩泽万物。你说,此阵若名为同光,如何?” 天帝只失神了一瞬,便垂下眼去,十足恭敬。 “师祖慈悲仁厚,我以为此名甚好。” 霁晓脸上微微带笑,神色欣慰。 “你是个很出色的孩子。我并无意掌管天界,这个天帝的位置交由你来坐,我很放心。只望你不忘本心,既身为神明,便要善待……” 后面的话,他没能说完。 因为面目乖巧的弟子,于他身后猝然出手。他毫无防备,一口鲜血猛然涌出,溅落在衣襟上,星星点点。 “爹爹!”梵音大惊,本能地挥剑相护。 长剑准确地割过天帝的咽喉,却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回忆里的一切,不能被她左右半分。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霁晓倒在原地,动弹不得。 但凡动念起阵,直到阵法落成前,布阵者全身罩门大开,毫不设防,即便是一幼童,也能置其于死地。故而需要护法,闲人一概不得近前。 可天帝是他的弟子。 他不曾防她。 他只能任凭自己的一片魂魄,被硬生生地剜出,再被咒术凝成的锁链捆得结结实实,投入阵中。 他并不发怒,亦不问为什么,只目光痛心且悲悯。 天帝在那样的注视下,也不免畏缩,片刻后却又换上阴鸷神情。 “师祖的道,与我不同。天界灵气丰沛,乃是无上恩泽,何须让与他人半分。这六道众生,合该顶礼膜拜,以天界为尊,以我为主。” “但我还是要多谢师祖,费尽心血,布下此阵,倒是于我平添许多方便。” 说话间,她的法力直扑阵中而去。 原本金光明净的大阵,顷刻间染上层层阴云,煞气翻涌。 差一厘,谬万里。 “此阵的名字,也须改改,便名为同归,如何?” 她双目森森,笑意冰冷。 “你的一片魂魄,会替本帝守着此阵,保得三界万万年太平。若是哪一日,有人胆敢动到本帝头上,大阵一开,三界都要与我陪葬。” “即便是你,如今也无力抗衡了。所以……” 她抬手毫不留情地扼住他咽喉。 “师祖不会说出去的,对吗?” 霁晓合了合眼。脸色苍白,一言不发。 于是喉头上的手瞬间用了力,扼得他忍不住现出痛苦神色。 “那颗纯青琉璃心呢?给我!” “没有了。” 他一连低咳了许多声,神色却平静。 “已经安放在阵眼中了。” “你敢蒙骗本帝!” “你是我教出来的弟子,难道不知,今日已是第四十九日,本该是大阵落成之时,万事皆已齐备。你若早些问我讨要,我倒还能给你。” 他淡淡笑了一笑。 “假使你真的那样在意,到阵开之日,去取便是。” 那自然是不能的。 天帝只能又予他重重一击,愤然拂袖而去。 她不敢弑杀上古真神。 满心慈悲大道,却不察小人的神明,也果真没有将此事公之于众。 他只是强忍痛楚,来到一处风景灵秀的云头上,轻轻抬手一召。 掌心一枚浅青色灵珠,晶莹剔透,仿如琉璃,其中光华盈盈一转,似乎无言在安慰他。 “你本是明净无瑕,成福成祸,全看造化点拨。若是落入那样的人手中,平白误你。” 他垂眸叹息一声。 “只怪我管教无方,连累你良多。” 手掌轻轻一覆。 灵珠坠下云端。 后来,他捡到了一只误闯琉璃山境的小神鸟。半是威逼,半是利诱,非要做人家的爹爹。 他将自己所知倾囊相授,助她成了三界第一的强者。 又亲手将她指引去了天界,披上一身战甲,在经年累月的委屈里,慢慢恨上了他。 起初,他希望她以战神之身,镇守天界,抵御冥军,能使天帝安心,不动三界同归的念头。 而后,他想助她堪破无相,与初岚合力,渡她回头。 再后来,他什么都不想了,用仅剩的力量,替她织了一件金羽衣,只愿她的一生中,至少有一件事得偿所愿。 可是她终究走到了今日。 走到了他的最后一片魂魄面前。 “对不起,阿音。”他颤声道。 在阵眼中被囚禁折磨数千年的人,在这一刻,眼角才终于漫上泪光。 梵音却反而笑了笑。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她仰起头,望着阵中滚滚而来的黑云,感受着四肢百骸被煞气侵袭的痛苦,神情却很释然。 “要是在从前,我大约会恨极了,怒斥天地不公。但是如今,我知道了自己的来处,这便是我的宿命。宇宙洪荒,自有其道,并不以谁的心意而转移。即便是你我神明,也不行。” “动手吧。” “什么意思?” “杀了我。” 眼前的人说着可怖的话,声音却轻柔。 “此阵由我布下,我在其中数千年,已将它炼化为一体。只须置我于死地,阵法自破,三界虽多有损毁,但尚能挽救。” “想都别想。” “不要赌气,听爹爹的话。此劫过后,你与你那小仙君情投意合,自可远离纷扰,相守度日。爹爹此生,亏欠你的太多了,就当最后一次为你做些事,你听话。” 他望向她,笑意温暖。 “阿音,若是你来动手,爹爹会很高兴。” 梵音沉默了许久,才忽地一下,笑出声来。 她没有拔剑,反倒举起手,悠悠然伸了个懒腰,摇摇头。 “你捡便宜,当了我这么多年的爹爹,怎么还摸不准我的性子啊。我如今元神尽毁,废人一个,就算从这里平安出去了,又有什么脸面耽误人家?这等丢人的事,我向来不屑于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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