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皆传沧海宗的宗主闭关修炼。 但顾叙之知晓,他师傅早就没了道心。不过是因为这里安置着沧海宗宗主心爱女子的肉身, 千年寒玉床之上, 卧着他温婉可亲的师娘。师傅才会在这样冰寒的地宫,熬着一年又一年。 越是逼近,顾叙之面色越是凝重。 音音不敢出声打扰, 但空气中的腐烂气味分外浓郁,血腥气随着冰冰凉凉的空气不断萦绕着鼻腔, 寒冷又恶心, 她甚至产生了耳鸣。 要不然怎么会听到妖兽痛苦的□□。 凄凄厉厉。 音音听不真切, 只觉彻骨通寒,她忍不住作呕, 却在反呕的那瞬间被前面伸出的那只大手骤然捂住微张的双唇。 顾叙之回以一个警告的视线,示意她。 不要出声。 很快,她似乎被顾叙之施了咒法,不能挪动,眼前黑黢黢的,气味让人作呕,耳朵似胀了气,骨膜不住地鸣动以遮掩外部的全部声响。 五感不全,眼下她能感受到的只有贴着她唇瓣的冰凉掌心。 前面究竟有什么大秘密? 音音心口蓦然一黑。 无数个可怕念头翻腾而起。 大师兄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这个可怖的地方? 大师兄是要夺她的命吗? 这个怀疑犹如春日惊蛰雷,瞬现又瞬消,音音睫毛飞颤,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大师兄怎么会害她! 倏地想清楚这一点,音音心情轻松了许多,但是,她似乎听到什么东西正在发出痛楚的声音。 “啊啊啊!疼疼疼疼疼!” 这……是她的错觉么? 这是什么可怕的动静! 很快,又有声响了。 这次她听得更清楚,是什么东西从她体内飞弹而出,撞到石壁的响动。 救命!阿昭! 她刚刚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吧??!! 不知何时,顾叙之的掌心移开。 满脑子都是“啊啊啊啊啊啊她被脏东西附身了但脏东西很快又飞出去了感谢阿昭一定是阿昭之前的附身让这个脏东西都害怕了”的复杂念头,音音大口呼吸着。 可顾叙之下的无形束缚将她困在冰凉的石阶旁。她听不清,也看不真切,害怕还有脏东西,她本能地往顾叙之那处贴近。 额头撞到男人的胸膛。 音音一怔,很快往后退了一步。 大师兄不喜欢别人贴近。 顾叙之的声音很沉,却缓:“难受?” 音音缓着气,垂首低喏:“没事。” 顾叙之视力很好,他看着音音额首新撞出来的红痕,以及那双湿红了的眼尾,他喉结轻滚。 但他很快恢复如常:“你在此等我。” 音音听话地没动。 而在她看不见的小道尽头,有一方深潭,其中正竖着一方冰润的寒冰床,冷气凛冽而起,四周的冰潭水居然不再是顾叙之记忆中的幽蓝色,暗红掺杂黑绿。从黑色妖兽手臂牵引出的血液正和灵药汁液混杂在一起,不断滋养着寒床上的苍白女子。 顾叙之脚步沉沉,视线牢牢地看着眼前卧榻同眠的夫妇二人。 可这样的场景无疑刺激着他。 他的师傅,拿妖兽血养师娘的肉身…… 顾明瀚微微掀开眼皮子,松开抱紧榻上女子的双臂:“宗门出事了?” “没有。” 顾明瀚还是冷冰冰的样子,但他所有的温柔和爱意都在楚汾然死去的那瞬间烟消云散,即便是面对顾皎皎,顾明瀚都提不起几分慈父情怀。 他从玉床上下来,为楚汾然盖好了金丝薄毯,动作轻柔到怕惊醒了垂翅的彩蝶。等做好这一切,他才分了稍许视线给前来寻他的顾叙之:“修为又精进了。” 顾叙之并未回应,他表情复杂:“师娘……” 顾明瀚含笑:“她很好。” 顾叙之眸色微闪。 不,并不好。 腐朽的气息不断袭来。 这么多年过去,即便是师娘的肉身,师傅也留不住。 顾明瀚视线扭转,冷硬道:“所以什么事找我。” 自从他发现顾叙之的修为超过他,他就不再以师傅相称。 顾叙之的心性比他强,心无杂物。 飞升指日可待。 顾叙之却还记得为徒之礼:“弟子想退除婚约。” 顾明瀚神色一僵:“你不喜欢皎皎?” 顾叙之神色无异样:“弟子只当皎皎是妹妹对待。” 顾明瀚扯着唇:“这门亲事是你师娘定下的,为师不同意你退去和皎皎的婚事。” 顾明瀚现在还记得汾然当时的话—— “我给她准备了好多件小衣服,小首饰,等她能扎头发时,我第一要亲自为她梳发,把她打扮成全天下最好看的小姑娘。” 他那时候怎么说的? “咱家的小公主定不能便宜那些臭小子。” 汾然却对顾叙之很满意:“哪里就臭小子了,我瞧着叙之就不错……当夫君,刚刚好,” 这门娃娃间的亲事,就这么定下了。 还是,汾然做主定下的。 现在顾叙之要退婚…… 顾明瀚眸色一紧,阖眼道:“以后莫要提此事,皎皎是你师娘心中挚宝,她嫁于你,是你师娘的遗愿,我不愿,也不会逆了你师娘的遗愿。” 被拒绝,顾叙之并未愠怒。 相反,他的视线温和地落在楚汾然身上。 师娘的面容和十几年前相差无几,柔和的面骨,卷翘的黑睫,眼尾微扬,藏着一粒暗不可见的褐点,唯一不同的,只是多了些许难熬月岁的苍白与惨淡。 再见楚汾然眼尾这粒褐痣,顾叙之视线微停。 音音眼尾,也有一粒红痣。 其实在此之前,师娘和音音之间就已然有了相似的痕迹。 顾叙之思致微渺。 他敛容收回视线,线条流畅的下颔骨微抬,劲瘦藏锋。 “那如果她不是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明瀚不可思议的看着顾叙之,那双黝黑的眼眸续满了惊讶,甚至他放下握着楚汾然的手,从冰床上起来。 “什么叫如果她不是?” “顾皎皎,不是你和师娘的孩子。” “不可能,皎皎是汾然怀胎九月生下来的,甚至汾然因为难产提前一个月产下她时,都是为师亲眼看着的。” “可师傅那时候不也出了庭院,去忙别的事了。” 至于忙的是什么事情,顾叙之有所觉察。 因为在回到师娘庭院前的师傅身上沾了女子的浓烈香气,而这股香气是师娘素来不会用的,过分的浓郁刺鼻,而师娘素来清淡如兰。他并不在意是否在外的花花草草,但不可否认的是,师娘对他极好。所以师娘痛苦地唤他进去时,他还帮师傅做了隐瞒。 等师傅风尘仆仆回来时,师娘已经生下了一个孩子。 但顾叙之不知道生下了这个孩子何时被调换。 甚至他也没见过生下孩子的第一面。 那时的他只告诉师傅,师娘一直在找他,而且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 一个意外被瞒,一个主动隐瞒。 某种层面上,也算两全其美,但顾叙之的心却总是焦灼着。 因为师娘和小师妹的存在并不能全然拴住师傅的心。师傅还是会时不时离开宗门,等回来时,即便身上的香气淡了,但那个香气也是让顾叙之尤为熟悉的。 等到小师妹百日宴时,他决定将师傅最近的动向告知师娘。 可不等他坦白这些,师娘产后虚疲的身子因为偶然的风寒,一下子下不了床,后来师娘的身子越来越弱,最后连抱孩子都勉强。 他已经来不及说了。 师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想着的,还是在外“修行”的师傅。 等师傅再一次带着熟悉的香味回来时,师娘已经在那个春和日丽的早晨,阖眸熟睡在满园梨花雨下。 自此,再也没睁开眼。 这段记忆对顾叙之而言有些遥远,但再次被挖掘出来时又格外鲜活。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师娘待他胜似亲人,所以师娘临死前要他照顾顾皎皎的任务,他牢牢记在心里。 这是师娘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 他会当成亲妹妹一样照顾。 自燕丹主发现皎皎体虚之症明显,需要精细养着时,他就勉力闯入无数个古怪秘境,夺取灵草;皎皎喜欢什么,他奉上什么,但无关他对皎皎再怎么好,自始至终,皎皎只是他的妹妹。 他不会和妹妹成为道侣。 更何况,现在皎皎的身世已然不对。 她是师娘的亲生女儿。 而师娘真正的女儿,却在外面受苦多年,皎皎吃饱穿暖还有金瓜子丢着玩的时候,音音在一个破落的小村子里和一群顽童抢米吃;皎皎因为身子虚乏而面色苍白,音音却饿得面黄肌瘦;甚至皎皎对着宗门上下撒娇的时候,被他带回宗门的音音只能被无数个眼神鄙夷蔑视。 他这么多年的承诺,都兑现给了错的人。 甚至他给音音带来的,都是伤害。 初遇音音时,他不喜音音,但每次音音都眼巴巴地凑过来,给他送穿不上却极为珍贵的法衣,给他吃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野鸡蛋,甚至学会炼丹以后,还总把最好的那份留给他。 顾叙之又想起刚才被他留在阵法外的音音。 明明被撞痛了,也忍着痛不出声。 就像之前每次御剑飞行那般,明明怕高,怕快,也咬着牙不出声。只会咬着下唇,控制眼中疼痛的泪水不再下滑,她不会辩驳些什么,也不会碰诉这些不公。 似乎,音音对他说过最多的话,就是“大师兄,我没有想害她。” 那个时候的他总不信。 他的心是偏向顾皎皎的。但现在他仔细梳理其间的蛛丝马迹,才知道音音说的都是真话。 她不嫉妒顾皎皎。 她不埋怨命运的不公。 甚至她每天还在乐淘淘地埋头炼丹,送丹,然后继续炼丹。 这样的性子和师娘何其相似,不争不抢,专注自我。 可这也太讽刺了。 这么多年,他们都没有发现那段颠倒的往事。 顾叙之长长地纳了口气。 这段飘渺的思绪看似很长,实际不过须臾间。 等他抬头望向顾明瀚,顾明瀚瞳目幽深,思绪难辨,很快男人寡淡的薄唇,上下轻动着,断断续续的吐露出不成句调的话语。 “难怪没有用……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太好了,找到了汾然真正的女儿……汾然……有救了……哈哈哈……” 顾明瀚笑了,但那种笑格外阴雾难看。 顾叙之皱眉。 他听不清顾明瀚说的话,眼前的男人就像疯魔了一般。 但顾叙之很快变得坦然。 他师傅本就已经疯魔,而且自师娘死后,就癫狂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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