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宋家。 司黎走近池塘边,离得这般近她终于看清这方池塘。 池塘前摆放的几块石头,并不是散乱扔着,而是有各自的方位,巨石前撒下的白/粉传来刺鼻的气味,是祭粉。 她在陈家婚堂上,也曾在宋瑶身上闻到过,是镇压亡魂防止其化为厉鬼的东西。 那石子按一种民间流传的驱邪阵摆放着,祭粉一般是刑场处死刑犯后洒下,民间迷信颇多,这些便是镇压亡魂的东西。 在池塘前摆上这些镇魂的东西,宋父怀中掉落的那个玉佩…… 司黎轻叹口气,转身看向呆呆朝她望来的宋瑶,“剑尊,放开她吧。” 敛镜收回剑鞘。 宋瑶恍若傻了一般,只躺在地上看着她的方向,黑纹逐渐从面上消散,露出本来清秀素净的面容。 司黎轻叹口气,轻声道:“阿瑶,他在这里。” 宋瑶瞳孔滚动一圈,茫然地看向那方池塘。 那里污秽肮脏,因为连日的大雨,池塘里的水已经快要漫出来了,风吹而过,隐臭混着祭粉刺鼻的味道传来。 那么干净的陆鹤亭,怎会在那里? 可她还是听见司黎再一次开口:“阿瑶,他在这里。” 宋瑶停了好一会儿,时间一分一秒流失,今夜已经快要过去,十二时方盘施加的力量越发厚重,司黎的面容隐隐苍白,却依旧没有催她。 宋瑶看了许久,随后缓缓爬起身,一步步蹒跚着朝池塘走来。 她越走越近,每走一步面上的黑纹便消散一分。 她终于走到池塘边,微垂着眼眸看向那方池塘,污水浑浊,她看不太清里面的一切。 司黎沉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瑶,抽出池塘水,这是你的幻境,你可以做到的……” 宋瑶长睫轻颤,末了轻抬双手,池塘的水像是有股神秘的力量在操控着一般,水位线逐渐下降,一点一点露出池塘底部的一切。 污水渐渐退去,露出池塘底部的一切。 那被尘封了二十五年的真相。 宋瑶面上的黑纹彻底消散,随之一同消失的,是那股强压在司黎几人身上的力量。 周围的一切在悄然变换,清风拂过,带来一股腐朽的气息。 司黎环视一圈,院中长满杂草,墙角被颓败的青苔爬满,搁置的农具早已结了蛛网,草屋因为数十年的无人居住而塌陷,那棵巨树的叶子落了满地,树下荒草凄凄,一片萧瑟荒芜。 一声轻响传来,司黎看过去,只见地面上一块雕刻着古朴符篆的圆盘应声落地。 是十二时方盘。 他们从幻境中出来了。 这才是真正的宋家,荒废了二十五年的宋家。 司黎听到一声呜咽:“鹤亭……” 她随着声音看过去,池塘底部长满杂草,里面的水早已干涸,一具白骨安静躺在那方杂草之中。 他安静地躺在那里,周身的青袍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破败不堪。 他被风沙覆盖,已成白骨的手上紧紧攥着一个木盒。 木盒也已腐朽,隐约露出其中。 那是一根玉簪,在水中浸泡许久,又被风沙吹拂多年,却依旧能看出原先的晶莹剔透。 白骨一只手死死握着那个木盒,黑漆漆的眼洞怔然望着虚空,与上方的宋瑶对视。 司黎沉默着望着那具白骨,记忆中的陆鹤亭是温润知礼会笑着为宋瑶擦拭汗水的青年,是虽然病痛缠身但一身傲骨的先生,是本该在学堂传经授礼的学者。 可他死在宋家,死在池塘中,死在污泥里。 二十五年来,无人知晓他的死讯。 他爱的女孩被封入棺中,带着满腔对他的恨意死去。 红盖头下被蒙住的双眼,清醒独立的灵魂被禁锢,他珍护的人怎会是这般结局? 满院的寂静,司黎看到宋瑶跌跌撞撞扑入池塘中,越过那些荒草朝陆鹤亭而去。 她终于走到他身边,纤瘦的身形仿佛突然失去支撑,跌坐在他身旁。 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少女清秀的面容滴落,她漆黑的眼眸望着那具白骨,颤抖的手轻触上那具白骨的脸。 她沉默许久,怔怔道:“鹤亭……” 司黎看向晏行寂,青年微微颔首明白了她的意思,步行到池塘边,灵力倾泄而出卷起那具白骨手中的木盒,将那玉簪握在手中。 司黎问他:“可能施展还相术?” 晏行寂仔细瞧了许久,末了微微点头:“尚有一缕微弱的神魂存在,不过快要消散了,我试试。” 宋瑶怔然看过来,玉簪上一阵微弱的光亮浮现,随后光芒大作。 这是青霄剑宗的秘术还相术,若一物品上带有某人的一缕神魂或者心头精血,便能还原出此人生前的片刻画面,需要极高的修为支撑,普天之下只有他一人可以做到。 二十五年前的真相浮现在眼前。 瓢泼的大雨之中,一身青袍的青年打着油伞行走在漫天雨水中,温润如玉的青年站在门前,望向手中的玉簪笑出了声:“阿瑶,你会喜欢的吧。” 他正要抬手叩门,院内突然传来怒吼的声音:“你吵吵什么,这事不能让别人知道!” “可是,三妹她——” “闭嘴!能嫁给陈昭公子是她的福气,去地下陪他还能为你赚了娶媳妇的钱,你慌什么,赶紧把她绑了送去陈家,明天就是陈公子的头七,别误了时辰!” 一声惊雷炸起,点亮昏暗的虚空,照亮青年惨白的脸和惊愕的双眸。 他似乎是听懂了宋家三父子在密谋些什么,也似乎是以为宋瑶在家,油伞掉落在地,他直接推开了门进去。 “阿瑶,阿瑶!” 身形清瘦的青年白着脸,雨水打湿他的发丝和衣衫,他的声音惊动了院内的三人,他们惊慌地朝他看来。 陆鹤亭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直接推开了三人闯入屋内,惊慌地四处寻找着宋瑶:“阿瑶,阿瑶你在哪里,阿瑶!” 而屋外,宋家三父子对视一眼关上了院门,拿起摆放在院角的农具,阴狠着脸朝屋内的陆鹤亭走去。 之后的画面司黎不忍直视。 那般高风亮节怀瑾握瑜的青年,死在纷乱砸下的农具下,死死握着手中的木盒。 血水从他身上汩汩涌出,那双清透的眸子中光亮渐渐暗淡。 青年依旧在低声呢喃:“阿瑶,快跑,阿瑶……” 青年的尸身被抬起,玉佩掉落在地,被宋家人捡起。 而他握着那木盒,被抛进池塘沉入那方污水。 虚空中的光幕缓缓关闭,晏行寂操控着灵力,将那根玉簪递到宋瑶身前。 宋瑶已经泪流满面,怔然看着那根玉簪,玉质剔透,即使经过二十五年的风吹雨打也依稀可见风华,也不知陆鹤亭那般清贫的人攒了多久的钱。 她蓦地笑出了声,可眼泪却大颗大颗落下。 素手颤抖着拿下那根玉簪,她笑着望着那根玉簪,晏行寂说,那玉簪上有陆鹤亭的一缕神魂。 她用衣袖拂干净上面的污垢,轻轻抚摸着它,仿佛在触碰着自己的爱人。 宋瑶看了许久,末了将它簪到发髻之中。 她望向那具白骨,笑着柔声回他,“我喜欢,很喜欢。” 喜欢玉簪。 喜欢你。 “是我不好,那一天前我不该跟你说我在家的。” 那天之前她不该跟陆鹤亭说她不去学堂,她要在家干活。 倘若她不说,陆鹤亭不会去她家为她送生辰礼,不会听见宋父的密谋,不会闯入进去救她。 可那天她没在家,家中农活她很快便干完了,趁着上午未曾下雨便上山采药。 她想多卖些药换钱为他置办一身衣裳。 她看着那具白骨,低声呢喃着:“他们所有人都说是你找陈家献上我的,一个人易容成你的模样,他戴着你的玉佩,我没分得清。” “在灵堂上他亲手将我按进棺中,他用着你的脸对我说‘我教你读了五年书,你也该回报我了’。” “我挣扎着,可你亲手将我捆起来,蒙住了我的双眼。” “后来我死在那里,再次清醒之时,我已经破棺而出杀了所有的人,陈家满门,我爹,我哥,他们都死了,我亲手杀了他们,一把火烧了整个陈府。” “再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被炼制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你会嫌弃我丑吗?” “是我识人不清,二十五年来一直被仇恨蒙蔽,竟然还错恨了你这么多年,险些酿成大错,你若是在,一定会生我的气吧。” 宋瑶一字一句,将那二十五年前的真相亲口说出。 那些荒谬、可悲、可恨的真相。 她说完那些真相,朝司黎看了过来,唇角虽是挂着笑意,眸中却满是释然与悲哀。 宋瑶俯身,跪地朝她轻轻叩首。 司黎抿着唇看她,仿佛是知晓了她要去做什么,别过头不忍看她。 随后她听见宋瑶说:“小姐,谢谢你。” 谢谢你这五年的照顾与保护,谢谢你将我从这茫然的仇恨中解脱出来。 清风拂过,吹动杂草发出萧瑟的声音。 宋瑶侧身躺在那白骨身边,素手搭在他的身前,亲昵地靠在他颈窝处。 她唇角带着笑意,柔声道:“你之前问我生辰想要什么,我说我什么都不要,是骗你的,我想要的可多了。” “我想要回到过去,早些踏进学堂的大门,骄傲地告诉你我要读书。” “我想要多学些医理……多卖些草药为你治病,听你为我讲那些诗经典赋,看你在学堂上教那些孩子习字诵文。” “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还想嫁你为妻,我们买一处宅院,我努力入朝为女官,你在家好好教书,只有我们两个就行……”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空旷清幽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宋家老宅。 “最后……”她声音渐弱,“我还想……” 视线模糊之间,她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 也是一个瓢泼大雨,她偷听学堂教书被陆鹤亭抓到,青年并未责骂她,而是为浑身湿透的她打上一柄伞。 彼时的她惊恐颤抖着声音:“先生,你也如我阿爹与兄长那般,认为女子不应该读书吗?” 可青年沉默了许久,久到她心生绝望。 清润的声音却在雨幕中传来: “宋姑娘,众生皆在女子衣裙下诞生,却不许女子裙摆飘扬,这是我绝不敢苟同的。” 她暗淡的眸中一亮,怔然望着宛如苍松的青年,听着他一字一句震耳发聩的话。 “你与我并无不同,人生而平等自由,我所能做的你也能,你自然可以读书,无人可以剥夺你读书的权利,而一个女子也不应该被宅院和姻亲所困,人生海海,山山而川,这些你都可以在书中读到,迟早也能用脚去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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