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有你这么说话的?”厉无咎拍了拍大腿,比了个没事的手势,“我没问题,倒是您,一把老胳膊老腿的,尽早撤了吧。寿终正寝前,还能多享几年福。” 药修老爷子一瞪眼,踢了他一脚,“扯蛋,我撤了,谁给他们治......” 没说完的话被淹没在铺天盖地的警报声中,从菩提城的方向传来,越传越远,直至响彻整个万佛宗。 周围的修士瞬间动了起来,按照计划,奔到了自己的岗位上,握紧武器,紧紧地盯住城门的方向。如果菩提城前线失守,第一个受到冲击的便是这儿。偶然突破前线的天魔,他们也必须一个不留地铲除掉。 厉无咎一把揽过老爷子,护在自己身后,严肃地说道:“西面有条河流,通往内陆深处,现在走的话,还赶得上撤离的大部队。老爷子,去吧。” 他抽出刀,咧嘴一笑,“打战这种事儿,交给年轻人就行。” 老爷子哼笑一声,打开他的手,掀开药匣,往手指间别上刺针,“狗屁,这儿年纪比我大的多了去了,我就是进阶无望罢了,要是还能进个阶,我也是风华正茂的帅小伙。” 两个时辰过去。 菩提城城门的方向传来剧烈的打斗声,嘶吼声、怒骂声、刀剑声从未停歇,金光和黑雾分庭抗礼,一方被压倒了,不一会儿又重新反压回去。 浩浩荡荡的天魔军队被严严实实挡住,没有一只溜到正门。 三个时辰过去。 陆陆续续有零散的天魔闯了进来,一瞬之间就被消灭了,它们甚至没能摸到正门的门槛。 五个时辰过去。 冲出重围的天魔越来越多,它们好几次组成一只小队,朝着正门进攻过来。幸好其中最厉害的也不过是一般水平的魔将,修士们还能撑得住。 撑得住是撑得住,战亡的修士也在不断增加。 厉无咎看到,好多同自己一起组队过的修士都倒下了。 被压在城墙下那家伙,毕生最大的愿望是给家人报仇。然而天魔那么多,他也分不清仇人到底是哪个。他说,他能做的只有多杀几个天魔,多杀几个,天魔就少了几个。那么,别人的负担就减轻了点,其他人能抽出时间和心力杀更多的天魔。最终总会有修士代替自己,杀掉他的仇人。 前面那个穿骚红色袍子的家伙,死掉了还端端正正地站着。他的宗门选择死守山门,最终以身殉道、全军覆没。他由于任务,没能及时赶回宗门。他说,他唯一能做的事也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不负香雪海满门忠烈之名。 脚边这家伙,散修一个,孜然一身,了无牵挂。为了狗屁的苍生和大义,死在了这个狗屎的地方。他明明说过,要死在醉生梦死的温柔乡,死在红袖招的姑娘怀里。嘴里说得这么好,结果把命交代在满是和尚与尼姑的破庙里。下半个身子都没了,还笑得一脸傻气。 ...... 很多人都倒下了,他们没能再爬起来,却得偿所愿,死时嘴角还带着笑意。 厉无咎以前认为,临战逃脱是一种本能,如今才知道不然。怯懦的人早就怕得两股战战,不等战争的炮响打响,远远地溜之大吉。 战争的鼓声敲响后,留在战场的都是把命别在裤腰带上的人。 从第一个人发起冲锋开始,那股狠命的莽气,那股抛头颅、洒热血的劲儿,随着第一声“杀啊——”,传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杀着杀着,身上的疼痛慢慢不那么在意,满心满眼都是敌人,杀红了眼不是说着玩玩的。断了一只手,豁出命也要断它一只手。掉了根肠子,豁出命也要扯它一根。 什么疗伤、什么养精蓄锐,全被抛在了脑后,脑中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杀—— 厉无咎断了一条腿,冲得没其他修士快,被挤在了后边。老爷子还在他身后,不断拖着他,他怎么也挤不到前边去。 开战到现在,没摸到一只天魔,刀身干净得反光。 他与天魔之间,隔着几十堵人墙,天魔不断地冲击着人墙,人墙一面面倒下,又有无数的人争先恐后地填了进去。天魔不断地进攻着,却没有一只能穿越过来。 厉无咎看到这,心底的烦躁减轻了些,至少这代表优势还在他们这一方。 五个时辰一刻钟。 猛烈的强风刮了起来,风中蕴含着丝丝缕缕精纯的佛气,天魔们仿佛被灼伤了一般,蓦地停止了脚步,抱头痛嚎。 天色渐渐地亮了起来,仿佛一只无形的巨手拨开了黑泱泱的乌云,乌云后边的红日终于露出了它的脸,然而又瞬间被闪耀的金光遮住了。 一只巨大的手盖过了这红日,沉沉地压了下来,压向菩提城城门的天魔军队。 凄厉的惨叫声弥漫了整片战场,从菩提城城门到万佛宗正门,从西面到东面,每一个角落、每一只天魔都在哀嚎,它们挣扎着想要逃离,却在金色的佛手下无所遁形。 大手慢慢地压下来,距地面一千尺,所有魔团轰然溃散,魔气震荡一空。 距地面三百尺,所有魔兵跪倒在地上,奋力地刨着泥土,想要把自己藏进去,被扑上去的修士砍得干干净净。 距地面一百尺,所有魔将的皮肤一点点脱落,露出里面的魔气来,不停地翻滚沸腾,不停地挣扎反抗,被佛修结结实实地绑住,贴上无数佛门符文,净化消灭。 翻天印终于拍了下来,菩提城城门的方向,黑雾陡然消散,天魔军队被灭了个干净。 众人心下一喜,刚要拍手庆贺,笑容却蓦然停滞在脸上,他们看见护城河以外,浩浩荡荡的魔气又压了过来,天魔军队又卷土重来。 厉无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拎起刀,想借此机会穿越修士们,挤到战斗前线。 唰—— 一阵猛烈浓厚的魔气扑面而来,厉无咎只觉眼前一黑,脑子闪过一瞬的空白,他回过神后。身前的人墙,几十堵人墙,他曾经怎么也穿不过去的人墙,全都倒下了。 倒下的修士脸上,还维持着笑容,他们还兴致勃勃地握紧武器想冲上去,没有人料到自己在一瞬之间就死了。 厉无咎心头一惊,万佛宗城门下,一个身影闲庭信步地走来,那家伙抬起手,浩浩荡荡的魔气又瞬间回到他手上。 居然是魔相! 魔相参战这种事情,他可没听说过啊! 旁边,一名佛修抓紧身份玉牌,惊慌失措地和前线联络,“喂,你们没事吧,还活着吗?”玉牌那一面传来了无事的回音。 佛修的神情却更惊慌了,“你们没事的话,怎么会放了一个魔相过来啊!” “什么?”玉牌那边的声音大变,“魔相过去了?不可能!三光堂主的翻天印明明拦住了那两个魔相,它们还在这......” 说着说着,那边登时失声。 这下,两人都反应过来。 来的不只是两个魔相,而是三个。 三光堂主的翻天印拦住了两个,却还是被一个魔相溜了进来。 而此时此地,万佛宗正门,却没有另一个使得出翻天印的三光堂主了。 还活着的人忍不住面露惊慌,他们怎么可能拦得住魔相!他们不知道的是,还有一个魔相已经趁他们不注意溜进了万佛宗,前往了部队撤离的西面,那个魔相正是和光遭遇的那个。 结果就如同所有人想的那般,或者说,比他们想得要好多了。 几乎所有人的命堆在一起,硬生生拖了魔相十个时辰。魔相穿过正门的时候,已经没有几个站着的了。 厉无咎运气好,魔相来的时候,他脚慢,又被堵在了人墙后。轮到他时,魔相打厌了,懒得一个个杀人,只顾着越过这里,没留心剿灭在场的所有人。 他虽然受了重伤,但是老爷子正巧站在他身后,一手妙手回春的医术,又把他从奈何桥上拉了回来。 厉无咎醒来后,老爷子拍拍他的肩膀,叹着气劝道:“走吧,这场战,打不赢了。” 说完,老爷子转个身,又用妙手回春的医术去死神手里抢其他人了。 厉无咎艰难地站起身,拐杖早就不知道掉哪了,他随意折了根树枝拄着,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残肢断臂,一步一步跟在老爷子身后。 啪嗒。 厉无咎一怔,停了下来,他挪动脚步,看到方才踩过的地面赫然躺着一只眼珠子,浊水四溢。他环视四周,完全分不清眼珠子的主人是谁。 断手若岭,残肢如林。 除了最初被一波带走的人墙,后来围攻魔相的修士几乎没有一个人,留下了一具完整的尸体。 只要还剩一口气,还剩一只脚,还剩一只手,还剩一张嘴,也会挣扎着爬起来,爬到魔相身前拖住它,哪怕只能拖一弹指也好。 六个人,就是六弹指,就是一分。 五分,三十个人,就是一炷香。 六炷香,一百八十个人,就是一刻钟。 八刻钟,一千四百四十个人,就是一个时辰。 十个时辰,就是一万四千四百人。 一万四千四百人苟延残喘地豁出性命,拖了魔相整整十个时辰。 战场后的废墟,眼珠子蹦了一地,手臂断腿随地可见。倒塌的城墙上,糊着满满一面血肉模糊的肠子。摇晃的檐角上还挂着半个身子,晃晃悠悠,一下一下拨弄着风铃。清脆的风铃声和血液滴落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听着慎得慌。 两旁的树上,黑色的长发一把把垂下,鲜血顺着发丝滴下来,生生把头发染成了深红色。远远望去,就像寺庙门前的大树,挂着满满一树的红丝带。 不过,这里挂着的不是希望和祈愿,而是性命和人头。 厉无咎咳了咳,尸骸腐烂的腥风争前恐后地钻入鼻腔。他闭上眼,脑海里是修士死前喷溅的血雨,荡红了整个视野。 怒吼声、痛嚎声、咒骂声纷乱繁杂、不绝于耳,却没有一句惨叫和求饶。 另一边,老爷子从废墟堆里挖出了三个和尚,勉强救治一番后,一个昏迷不醒地躺在地上,一个麻木不仁地望着天空,一个默默无言地流着眼泪。 菩提城城门的方向,冷硬的刀剑声不断地传来,咆哮声、怒吼声、惨叫声从不断绝,金光不时地闪起,天色不时地亮起。翻天印,又翻了几次天。 佛力与魔气互相抗衡,金光与黑雾互相对峙,一边压过一边,又被反压回去。佛力还没有消散,金光还没有消失,他们还没有输,至少前线没有。 “吼,不是还剩几个嘛?” 一句轻笑声响起,厉无咎心头一震,猛地扭头望去,一只魔将从菩提城的方向轻快地飞了过来。 魔将扫了几人一眼,在众人没有反应之前,飞到昏迷佛修身旁,踩了踩,没反应,接着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咔嚓,扭断了。 魔将觑了地上的两名佛修一眼,一人默默无言地流泪,一人麻木不仁地望天,他嫌弃地摇了摇头。接着,他看了一眼厉无咎,又看了一眼老爷子,笑了起来,“咱们玩玩?你们谁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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