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汝玉打个火诀,想为他点上。 和光抬手制止,拿起桌边的打火石,轻轻搓动,抵住斗口。 火苗窜起,照亮暗室,投在顾鼎臣脸庞,点燃满眼笑意。 和光注视他眉间堆积的皱纹,不觉心下沉痛。 相伴多年,她竟然从未发觉,不曾注意。 他含笑看来,轻拍她的手背。 “和光司令,我只能陪你到这儿,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走。” “不必挂念,也无需回首。” 火光黯淡,大殿骤然暗了下来。 烟斗滑落,砰地一声,重重跌落在地。 下一刻,哗啦啦跪了满殿。 弟子们匍伏身子,把哭音哽在喉间,压住不放。 和光痴痴望着他的笑容,紧紧回握苍老的手。 六十年的陪伴,青灯黄卷,焚膏继晷,他以凡人之躯陪她通宵达旦。唇枪舌剑,针锋相对,他总能一针见血指出她的参错。 所有人都在推着坤舆界和万界往前走,争分夺秒,她也不例外。 只有他留意宏大事件下的小人物,始终提醒她时代洪潮对凡人百姓的影响。 手心的温度逐渐冰凉。 她觉得心缺了一部分,又空又堵,喉咙艰涩难忍。 成汝玉缓步上前,奉上卷轴,“堂主留给您的建议,都在这儿。” 她偏头望去,伸手去接,指尖触到,仿佛触电般缩回手去。长舒一口气,才拿住卷轴。 成汝玉想起两人的情分,劝慰道:“灵魂转生,和光司令不必......” “不,他不会回来了。” 和光闭紧眼睛,微微昂头,“回来了,也不是这个顾鼎臣。” 生灵趟过轮回池,便能忆起无数前生。 顾鼎臣的人生,匆匆一百年,如何能与其他轮回相比,尤其是飞升的最后一世,少则三千年,长达万年。 他记起来了,作为顾鼎臣的那世如同指间沙粒,过就过了,流便流走,不会留下深入骨髓的感受。 和光印象里的顾鼎臣,永远走了。 “陪我大半生,始终伴在身侧指引规劝,为坤舆界和万界联盟鞠躬尽瘁,劳苦功高,死时仍是一介堂主。” “贫僧有愧,终究是负了他。” 总以为日子还长、时间还远,她忘了提他一个匹配的身份。 成汝玉道:“权位于他,不过浮云。顾堂主终生所愿,乃是按他的想法改变坤舆界,为凡人创造更好的生活。他的提议,您无一不允。他走得很满足,您不负他。” “是么。” 和光拧着眉毛,笑了一声。 两人相遇时,顾鼎臣是圣贤儒门执法堂主。 进入坤舆界权力中心,六十年尽忠竭力,立下不世之功,临终仍是执法堂主。 他死后,以凡人之身,刻名入英灵碑,成为坤舆界第一个鸣炮哀悼的凡人。 举世痛悼,九节竹所有弟子献送花圈致哀。 灵柩从圣贤儒门出门,移过整个盛京,供公众瞻仰。为了看最后一眼,街道排起长队。 百姓们在路旁静静等待,队伍排到盛京城外,围着城墙转了数圈。 从外地赶赴盛京的人,不计其数。 和光挤在人流,望着百里长街,道旁送别。 遗体焚化,她才接受现实,顾鼎臣再也不会回来。 每逢祭日,她都抽空去墓地。 再忙,也会去看一眼。 不忙的时候,一呆就是半日。许多想不通理不清的难关,和他讲讲,自言自语的功夫,忽然间就梳理透彻。 今年,她特地挪到休日,一大早便去了。 墓地孤零零坐落在险峰深处,重峦叠嶂,依次排开,山雾弥漫,笼罩群峰,近峰深翠欲滴,远山淡如虚影。 淅淅沥沥的小雨,把墓碑冲得干干净净,有种铁灰色的冷硬。 墓前,已经摆好鲜花和果食。万界盛名的美酒,堆了满地。 她蹲下身子,从怀里取出两根烟斗,揉洒烟草添至满溢,火石打起红焰,点燃烟斗。 一根置于墓前,一根夹在手里。 “前些年,你最喜欢的烟草铺倒了,老板走前,把秘方留给我。我没调制过烟草,今儿你且将就。” 她把烟斗抬到唇边,眯缝眼睛,重重嘬了一口。 白烟徐升,云雾缭绕,眼前依稀浮现他走时的景象,那脸满足的笑意。 她不禁笑出声来。 “恰好三千年,万界都没想起来今年是天曜大战。将近百万年的习惯,短短三千年就抹去,时间过得真快。” “坤舆界凡人的地位提升很快,我没有动过你的政策,竟然真如你所说,足以安稳运行数千年。” “我本想把坤舆界的经验推广到诸天万界,可惜没有成功。那些界域少了像你这样的凡人。” “身为凡人,再想提高凡人地位,又走不到高位,凡人身份成了累赘。身为修士,习惯性高高在上,容易忽略凡人。这就是个悖论,也不知你是怎样做到的。” ...... 和光絮絮叨叨讲了许久,雨势渐大,烟斗已灭,也没离开的意思。 韩修离来的时候,就见她衣袍湿透,发丝紧贴脖颈,汩汩雨水淌过锁骨,滑入衣襟。 一滴雨水落在她眼睑,顺着半垂的睫毛倾斜而下,她忽地眨眼,雨水跳到眼角,好似落泪般淌下脸庞。 他抬步走近,雨幕后的声音逐渐清晰。 “这些年有过不少副手,来来去去,总是不如你。敢于当面辩驳我的人,只有你一个。” “很多事情,我习惯了,便不以为然。失去了,才恍然大悟,总是这样后知后觉,很多人、很多东西要失去了才明白它们对我有多重要。” “你的陪同也是,六十年......” 他顿步后方,恰好她蓦地收声。 她抬首望来,眼睛讶异微睁,如涟漪般扩散的瞳孔深处倒映他的面容。 这次,满满都是他。 韩修离眉峰微折,微微俯身靠近,以使她无需仰头,“怎么了?” 倾身的幅度,蹙眉的时机,语气的情绪,和两人初遇时一模一样。 和光久久注视,在他逐渐担忧的面容下笑了,“三千多年了,你居然一点没变。” 韩修离道:“你倒是变了许多。” 她深深叹了口气,“是啊。” 怎能不变? 匆匆岁月,暗斗明争,总会留下痕迹。 脸庞、身体、以及心上。 这些年来,身边的人来来去去。 师兄辗转万界,身边不乏手足兄弟。师父和多肉去了魔域,音信廖廖。明非师叔扑在宗门事务,会议才得一见...... 他们聚少离多,会面又匆匆。 韩修离不时提着糖糕上峰叩门,扑了空门,放了鸽子,吃了闭门羹,从没恼怒,放下糖糕,自回宗门。 无论她怎样待他,都不会妨碍他下次上门。 只有他始终陪在身侧,见证她的变化。 三千年的时光在她身心留下深刻的痕迹,不变乃是自欺欺人。 真听到他说“变了许多”,她心里又有股说不清的难受,淡淡的,却堵得慌。 她缓缓低首,苦笑出声。 深山幽冷,雾气深重,又久淋雨。 韩修离注意她唇角溢出的白气,以为她冷,刚想为她升起防护罩,转念一想,她若想升起防护罩早就动手,何必等他。 许是不愿在顾鼎臣面前使用灵气,很多年前便是如此。 他从储物袋取出一顶油纸伞,按动钮扣。 “不过,你怎么变,都好。” 油纸伞砰地一声张开,斜斜倾来,遮挡风雨。 和光猛地抬头,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睛,在阴影下发出温暖的光芒,包裹住她。 伞沿以外,是阴冷森然的浓雾,是淅淅飒飒的寒雨,是愁云惨淡的远山淡影。 唯有伞下,带着温厚得包容大海的暖意。 一声清脆的啼鸣腾出幽谷,撞向天际,拽回她的心神。 当年嗔怒峰顶,两人初遇,她未曾想到会有今日。 她和他,识于微时,莫逆于心,守于经年。 执手相伴,终始不渝,陪她到最后的竟是他。 她忍不住大笑出声,自己居然迟钝到这个程度。 这般跌宕起伏的情绪吓坏韩修离,他慌了手脚,“你怎么了,没事吧?” 和光上前一步,脚尖贴住脚尖,左手握住他执伞的手,右手招了招。 他会意俯身,两人距离拉近,脸庞就在咫尺,呼吸的热气互相吹洒,甚至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韩修离很久没和她这么近了,心脏不受控制快速跳动,难以抑制,不禁羞红了脸。 她想干什么? 和光的左手包住他的手,攥住里头的伞杆,用力往下一拉。 伞面下沉,噔地一声巨响,伞骨撞在他头顶。 韩修离痛叫出声,惊疑睁大眼睛。被捉弄的讶异和委屈,和当年一样。 她嘲笑出声,“傻子。” 她一下子钻出油纸伞,提着繁琐的袈裟,小步跳远。 韩修离明白自己又被戏耍,笑着追了过去。 手下松开,油纸伞歪倒落地,倾下最后一面雨水。 细雨已停,云雾拨散,远山深处隐现一架七彩虹桥,投下瑰奇绚丽的淡光。 虹光拉长两人的影子,交缠缱绻。
第600章 600 轮回池 ◎久等,师叔回来了◎ 一潭清湛澄澈的池水,精粹的灵气凝结成乳白色的水雾,重重覆盖池面。 清风掠过,没有拂过一丝涟漪,甚至没能撼动白雾,挤在雾气缝隙间落荒而逃。 轮回池如千锤百炼的陨铁,重达万钧。 越近池岸,雾气稍微稀薄。 一根竹针穿透白雾,环绕岸边之人转圈。 菜瓜盘膝坐地,腿上横置错金铁棍。紧闭眼睛,用神识操控竹针,刺向耳仓。 相撞之际,右耳皮肤覆住薄金,咔地一声,竹针碎裂。 他皱眉睁眼,不耐烦啧了一声,“又不成!” 断针落地,四下已然堆了满地。 早已突破渡劫巅峰,他还是没能学会西瓜师叔的局部金钟罩,说出去都有些害臊。 镇守轮回池的功夫,苦练半年,还是没甚长进。 忽然间,山谷峡口的浓雾朝两侧分开,吐出一片淡青衣角。 一袭青衣流云纹滚边长袍,翠玉腰带,漆黑的头发在头顶束起整齐的发髻,套在皎白玉冠。 疏离半阖的眉眼,噙着笑意的唇角,端方君子,温润而泽。 这人缓步行来,顿步池岸,朝菜瓜拱手致意。 菜瓜从屁股下抽出名册,翻了开来,“卢耽鹤,渡劫巅峰?” 他微微颔首,“正是在下。”嗓音温煦清越。 菜瓜抬抬下巴,“进去吧。” “打扰了。”卢耽鹤轻轻撩开衣袍前摆,提起脚尖,缓慢走入轮回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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