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过后,也许是她的视线太过火辣,太过肆无忌惮,不带一丝含蓄和迂回,像是把他剥光了,串在火堆上炙烤一般。 洲九无奈地叹了口气,按了按眉心,终于抬头看向她。 他动了动身体,把指间的棋子丢入棋瓮,开口道:“小辈,你能解得开这局棋吗?” 她还没说话,就见他打了个响指,西瓜师叔的身影登时化为一阵黑雾,消散在风中。 和光紧紧盯住他打响指的手,咽了咽喉咙,才走到他对面,席地而坐。 这局棋已然到了尾声,西瓜师叔的白子占了半壁江山,正在对洲九的黑子鲸吞虎噬,棋盘的黑子寥寥无几,再如何挣扎,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洲九将黑子的棋瓮推过来,语气里带着笑意和感叹。 “人族有句话,棋法如兵法,局谋为上。那小子的棋路看似大张旗鼓,只知吃掉眼前的棋子,实则粗中有细,从一开始便在布局。” 他微微摇摇头,唇角牵起一抹笑意。 “等我发觉,已经成了一副残局。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参详,却总是无法参透。”他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小辈,你来试试。” 棋瓮被推来,一枚晶莹剔透的白子悠悠地飘在她手边。 和光略微皱眉,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却摸不着头绪。 她伸手捏起那枚白子。 棋局中,白子还没死绝,就算苟延残喘,再拖一阵,也是能拖的。要不就集中一点突围,要不就兵分两路,一路牺牲,为另一路的存活做诱饵。 但是,无论怎么下,大势已去,只是无畏拖时间罢了。 棋局不是战争,战争可以重整旗鼓、东山再起。 棋子就那么几颗,被吃了,就没了。 和光沉吟了一会,回想起西瓜师叔下棋的思路,以及方才洲九摆棋的步骤,把两人的棋路重新复盘了一遍。 不得不说,西瓜师叔的棋术确实厉害。 她摩挲了两下白子,又丢回棋瓮。 这是一局死棋,两人心知肚明。 她眯眼看他,倏地咧嘴一笑,学着酒肆里无赖地痞的口气,粗俗地道:“我为何要接师叔的棋子?又不是寡妇遗产,哪有接盘的必要?” 面对她的粗言秽语,他的眉头皱都没皱,唇角依旧噙着那抹笑意。 和光脸上笑嘻嘻,心里妈卖批。 不愧是万年的老狐狸,心思够深,看不出一点端倪。 洲九挥挥衣袖,棋盘的棋子尽数撤去,他拾起黑子和白子的棋瓮,摆在棋盘中央,不偏不倚。 “重来一局?” 他把黑子的棋瓮推给她,从棋瓮中抓了一把白子,伸到她面前,轻微地点点头。 这是让她猜先,如果她猜他手里的棋子是单数,就抓起一颗黑子。如果猜双数,就抓两颗黑子。 他的修为远远胜过他,如若想改变结局,只需动一动神念,手中的棋子便会变化,她完全发现不了。 但是,他表现得一派清风霁月的模样,又对下棋如此执着,想来是不会耍这种低级手段的人。 和光抵住后槽牙,思忖了一会,又抬头看他,只见他的手臂丝毫未动,连眼皮抬起的角度都未动分毫,似乎是捏造的假人一般。 和光轻哼一声,在他惊诧的目光中,一把捏住他的手腕,夺走他手中的所有黑子,重新扔回棋瓮中。 紧接着,以小鸡护食的一毛不拔的态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拨来黑子的棋瓮,把白子棋瓮推给他。 “猜你妈的棋,就算规矩是长子抓棋,小辈猜。凭什么是你抓我猜,就凭你被关了一万年吗?” 被讽刺一通,洲九非但没有气急败坏,反而微微睁大了瞳孔,奇异地扫了她一眼,然后低低地笑了起来,仿佛被她逗乐了一般。 这般流氓的棋路,确实是举世罕见。 就算是下九流的茶馆酒肆,也没有这般无赖的混人儿。 和光怎么可能会羞愧得脸红,她啧了一声,也不管沉迷低笑的洲九,径自下了一步。 洲九笑完,按了按眉心,捻起一颗白子,也下了起来。 她无意间扫了一眼,那白子与他满满的五只玄色戒指,同他一身黑雾,着实不配。 她索性撇开眼,看得心烦。 她不是西瓜师叔那般锋芒毕露、剑指王城的人,棋路也是先试探,而后慢慢筹谋的类型。 瞧洲九之前的棋局,和她颇有几分相似。 一开始,两人一来一往,互相试探,玩得不大,像是庭院内的老者好友下棋,不像是针锋相对的仇敌。 和光摩挲着黑子,玉制棋子的冰寒感一路传到心底。 下棋只是手段,明非师叔让她进来,主要是想让她看清洲九这个人,对他有个具体的印象想法,以便应对之后的政策方向。 她抬起眼皮,轻轻扫了他一眼,而后装作不耐烦地动动腿脚,状似无意地抛出一句话。 “攻破盛京城那一夜,你掐准了时间点,毒倒了所有御寺宗庙的佛修,想必伪装主持,在盛京城内窥探已久吧。” 他的眼睛黏在棋盘上,没有为她的话语动摇,棋路丝毫不乱。 “有一段时日了,御寺宗庙的禁咒遍布佛力,破除它们,花了些时间。” 啪—— 和光重重搁下一子,玉棋与石盘相撞,黑子表面碎裂出一道道缝隙。 黑子形成包围之势,和光毫不客气地夺走几颗白子。 洲九的眉头微微下沉,紧紧盯着黑子的缝隙,似乎有些不喜。 她勾起唇角,加了一剂猛药。 “听闻御寺的主持是长公主的面首,被她调教已久,不知魔主每日进出皇宫,有没有被长公主传唤?” 和光的指尖显出一抹佛光,拨开他周身的黑雾,撩起他的长发,眼珠子在他性感的锁骨处流连了一会,而后弯了弯唇角,调笑道。 “毕竟主持长得不差,长公主也是倾城之姿,不知魔主有没有舍身献佳人?” 洲九面容一僵,执子的手顿住了,接着扫了她一眼,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舍了又如何,没舍又如何,一切皆是欲望。” 她轻笑一声,啪地一声落子,又截了几颗白子,悠悠道:“魔主说得这般轻松,那是断情绝欲喽?” 暂时处于下风,他面色不改,依旧从容镇定,任她取走一颗颗棋子。 “断情绝欲者,非人非魔,只有天道才能做到。人族有七情六欲,天魔唯独食欲难舍,魔主没那么厉害,不过对欲望不那么执着罢了。” 两人继续一子一子地下着,黑狱里没有日升日落,没有星辰变化,和光无从估计过去了多久,只能按照棋路的多少,估算时间。 洲九不是个健谈的人,但是只要问问题,他一向会回答。 哪怕问题刁钻,他也只是随意地笑笑,像是前辈看待小辈胡闹一般,轻轻揭过。 通过细碎繁琐的问题,和光一块一块补全了当年的历史。 像拼图一样,四周的花纹是锦上添花的装饰,越往中央去,那份精雕细琢的高深的图案才慢慢显露出它惊悚骇人的原样来。 就像洲九这个人,表面看是个和气慈霭的老大哥,实际上城府比沧溟海最深的海沟还可怕。 两万年前,谈瀛洲先是单枪匹马摸进盛京城内,引诱御寺的主持,暗中取代他的身份,摸清了御寺宗庙的所有佛修,以及盛京城的地图关卡。 借着御寺为大业帝举办诞辰祝福礼的事儿,谈瀛洲充分利用主持嫉贤妒能的心性,在诞辰礼之前,调走了盛京城内所有的野寺佛修,不许任何野禅佛修入城。 这一步棋下得这么大这么险,竟然也没拉胯。 凭借主持没脸没皮的性格,硬是撑过去了。 接着,万里之外调动天魔大军,奇袭大陆边境的北城,拖拉官员之间的关系,三言两语挑动大业帝,几番操作之下,把实力最强的顾氏军队调出盛京城,一步步引导他们,落入他早已准备好的天罗地网中。 诞辰庆典的第一夜全城轰动,禁卫军人手不足,守备松散。 谈瀛洲特意选定这一夜,作为天魔亮相、攻城略池的第一枪,这一枪直捣龙穴,彻底挫败了王公贵族反抗的信心。 这一夜,他事先毒倒了御寺宗庙的所有佛修。 盛京城内,除了意外进城的三光祖师爷,竟无一人可以抗敌克魔。 他命令早已潜伏在盛京城外的天魔大军,时刻一到,护城阵法瞬间倒塌,所有大军席卷全城,而城内的所有大能都汇集皇宫,成了他手下的养料。 为了以最小的损耗歼灭人族,他命令天魔大军包围盛京,也留了一面给他们逃跑,以免他们殊死拼命。 等他们费尽心力逃出城,自以为逃出生天,往最近的城池求援时,早已部署好的千军万马正虎视眈眈地等待着他们。 谈瀛洲的围城战,堪称兵书上精妙绝伦的一笔,几乎毫无缺陷。 只是有两点,这两点也不足以称为缺陷,只能说是天赐的运气。 一点是正值诞辰庆典,无数观光的修士涌入城内,比如万佛宗的三光祖师爷,凭借手里的舍利子,解救了无数人。 另一点也源于此,而正是这一点,导致了他最后的失败和覆灭。 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城内有一名当代最厉害的阵法师。 逃出盛京城后,剩下的修士们并没有四散飞往最近的城池,而是靠着阵法师精妙绝伦的一手,直接从城外传送到了内陆中央的万佛宗。 而这一切,都源于谢危的一句话。 他说,谢安对了,除了佛修,任何人都是白白送命。 于是,靠着三光祖师爷的引荐,天魔大战的主力存活了下来,并且汇集在了一处。 听完她的想法,洲九并未恼羞成怒,或者流露出一分懊悔的神情。 相反,他垂眸笑了笑,好像在听事不关己的故事一般,闲适地落下一子。 “小辈,你相信天运吗?” 听到天运二字,和光陡然一震,眯眼盯住他,“当然,同为一缕魂魄,有人天生凡人,而有人灵根卓绝,天道有所钟爱,起点高低不一,各人有各人的天运。” 他捏了捏下巴,湛然一笑,笑意比之前更深了。 “可我不信。” 他的眸子里划过一缕光芒,这时,和光觉得他有了几分谈瀛洲的样子。 “围城一战,我的计划天衣无缝,哪怕直到现在,我依旧这么认为。朝廷里,唯一有点脑子的是谢安,故而我事先除掉了他。但是,那些边角的死棋,或者说压根不在局中的棋子,三光、谢危、不知打哪来的阵法师,竟然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路。” “而这些人,成为了日后最强劲的对手,我真是估算不到。现在想来或许是事后算账,我依旧会琢磨,如若我当年没有留出一面,而是四面包围,不计代价全歼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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