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轻驰得了令,躬身得令之后,转身上了悬崖,也去追寻小九的踪影了。 叶轻驰离去,李瑶之看向云仆的时候,眼里的威严已然尽数消散,转而是一种常年依赖的松懈,“老朽的云仆啊,你怎么才来?”说着,他将手里的芯片一递。 云仆走过来,颤颤地看着李瑶之掌心中的这块芯片,激动得差点惊呼起来,难以置信,“陛下,这难道就是……” “就是宣姬的芯片。”李瑶之接下了他的话。 云仆激动得接过芯片的,仔细端详着,“芯片在玄机的身上损毁太深,怕有许多记忆丢失,在玄机的身上已经找不到半点存留了。但无妨,只要能用芯片激活宣姬,带回上阳京畿,一切就还在掌握之中。” 听到云仆这话的时候,李瑶之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再看向寒潭的方向去,却见日升月落。 一道金光从东边起,落满山崖,落满不荒山地界。金光满满地铺了一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水位上涨的寒潭里,也铺满了日光。 熠熠满天辉。 这光落在世界的任何一处,都充满了生机,唯独落到玄机的身上时,仍旧是死气一片沉沉。 霍青鱼看着自己还能动弹的手,指骨,手腕,还有整条手臂……他慢慢地走向前去,弯下身去搀起倒在地上的玄机。 玄机仍旧不动。 她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趴倒在地上,面目朝下,一头纤长的墨发,多好看哪,此刻也随着她一起在地上狼藉地铺着。 霍青鱼将玄机给翻了个身,让她躺在自己的臂弯里。 她的肩胛处,她的后颈,还有她的手腕……许多处地方都已经表皮磨破,露出里面的金属骨骼。骨骼里灌进了不少泥沙,表皮上也沾染了不少,还有一些沾染在了她的脸颊上,混着血混着沙和秀发一起黏在脸上。 脏了。 霍青鱼伸出手去,用手心去替她将脸颊上的泥沙擦去,可不知道是这些泥沙粘着血凝固了,还是霍青鱼的手上本来也是脏的,越抹越脏。 越脏,霍青鱼就越发地擦拭着,速度频频却小心翼翼,深怕再度伤到了玄机。 她看上去,多么的脆弱啊!半睁半阖的眼里,倒影着霍青鱼的身影,还有她那薄逸的双唇,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微微的翘起。 身上这么多伤,一定很疼吧! 霍青鱼拼命地给她擦拭着脸上的狼藉,用尽全心,用手擦不干净,他就用自己心头上那一块衣领来擦。 可,怎么就是擦不干净? 为什么? 对,用水能洗干净! 霍青鱼想起身边寒潭水,正失神般起身的时候,李瑶之一脚踢来,径直将他怀里的那架械人给踢翻在一边。 玄机彻底失去了生命,任凭翻到在地上,扭曲着身体的动作,脸上沾染了大片污秽,也不回圜一下。此刻的她像个娃娃,像个木偶,哪怕说是像一条死鱼都更为贴切。 就是不像个人。 霍青鱼看着被踢翻,扭曲躺倒在地的玄机,此刻任凭李瑶之将她开膛破肚她都未必有反应。越是这样,霍青鱼看得越发地难过,“玄机也是你从龙脉里带出来的,你就这样对她。” “上阳京畿事多,我没法再多留,但临走之前,身为父亲我须得教会你一件事。”李瑶之的声音沉沉的,但却异常地认真,是那种真真切的敦敦教诲。 仿佛,他真是一个慈父。 霍青鱼诧异地看着李瑶之,看着他一步步朝着玄机走过去,然后弯身拎起了她后脑的头发,一把拎起来,一顿,玄机便乖乖地站好。 那就是一尊仿人,仿到了极致的机械人偶,此刻在李瑶之的手中她正双腿螺旋着、浑身歪歪扭扭地以一种极其别扭的方式站定。就好像,用几根支主心骨支撑起来的玩具。 玄机就这么歪着着头,墨发的披散遮挡了半边容颜,将她平时的凌厉削弱了几分,多了几许的温柔。 李瑶之松开她的秀发,将手顺着她的肩膀往下,来到手肘的地方,轻轻一弹,玄机便反扭着她的手,定在当处。 “看清楚了没,她就是一个物什,不带半分情感的机械,没有了芯片,她这个载具就失去了生命的意义。她的存在,无非就是承载‘宣姬’的记忆罢了,现在真正的宣姬回来了,芯片物归原主,她的存在也就没多大意义。” 霍青鱼瞠大了双眼,看着李瑶之顺着玄机的手肘而下,牵住了她的手掌,握住她的几根骨指,轻轻一晃,玄机又似脱臼了一般,手臂悬在身侧不停地晃动着。 晃着晃着,李瑶之又伸出手去承接住了她的指尖,被银丝割破的金属手指,此刻放在李瑶之的手心里,仍旧泛着灼灼的热意。 芯片没了,骨骼却仍旧在燃烧,直到钢铁熔成汁的那一刻。 “机械永远是机械,她哪怕承载了人类的数据和记忆,她也不会是人,你该明白这一点,模仿人类模仿得再像,她也是机械,钢铁组成的机械。”李瑶之的话,发自肺腑,这是他二十多年来帷幄朝堂,唯一的一次剖开真心的谈话。 而这一番话,霍青鱼何其的熟悉,母亲也曾耳提面命,“械终究是械,她再怎么像人,终究活不成人。” 真是这样吗? 一场镜花水月,就如此散了吗? 看着霍青鱼呆住在那里,李瑶之的眸子中沉了好一会儿。 也不知道是因为现在只有霍青鱼能打开龙脉,还是从这个男儿的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李瑶之沉默了许久。 许久之后,李瑶之才说:“倘若……” 接下来这一番话,李瑶之几经斟酌,字字敲击,如松间碎玉,如万壑来风。 “在来日,你有那个能耐走出不荒山,走到上阳京畿的巅峰处。你就会明白王者无疆,万物皆俯首。 区区械人何足为惜! 它们可以被当成玩物,可以被当成兵器利刃,也可以被当成邪物诛杀,生死衰荣皆在你一念之间。唯独……不会将情之所系,系在这等可笑的东西身上。 成王者,如果对一个械人动了心,那岂不是……太可笑了罢?” 李瑶之说得自己都笑了起来。 也不知是真的觉得可笑,李瑶之如玉的眉目间笑出了深深的嵌痕来,就连双肩都忍不住地抖动了起来,差点泪落。 “太可笑了罢!” 李瑶之抹去了因为笑而挤出来的泪痕,双手落下,又恢复了君王该有的威严与肃穆,他看着玄机,却对霍青鱼说。 “人和械,可千万不要混淆了呀。”说着,李瑶之一顿,看着玄机的时候,已然全然没有了从龙脉里第一眼见到时候的惊艳了。 反观,现在所有的,只是冰冷,只是对一件没有了利用价值的物件的冷漠,“没有用处了的玩具,不要也罢。” 说罢,李瑶之将拿着玄机手指的手一松。 这一松手,玄机就跟主支撑力被抽离似的,整架械人以一种关节与关节之间全数断节了的方式松散叠落而下。犹如你手里捏吊着的竹节,一下节节断裂,哗啦啦地尽数垒落在地。 她是个物件,在此间尽显无余。 李瑶之望之冷漠,也再不停留,转身望向云仆,正欲开口的时候,却听到后面的霍青鱼不知说了句什么。 李瑶之没听清楚,转过身来看着这个浑身是伤,神情颓败浑然一滩烂泥模样的霍青鱼,“你说什么?” “你把脚拿开?”霍青鱼的声音很是低沉,但从喉间出的时候,却蕴藏着怒与力。 李瑶之将眼一眯,俨然对霍青鱼这半态度起了怒意。 霍青鱼抬眸而起的那一刻,自己也从地上撑着站了起来,一步步地朝着李瑶之走过去,“我叫你,把脚拿开。”说着的时候,霍青鱼已然拔腿冲来。 李瑶之将头一低,才发现自己在转身之际,不知何时竟踩在了玄机的手指上。 就为了这? 李瑶之眼里的怒意更深了,回过神来的那一刻,霍青鱼已然冲将过来,挥动着拳头竟朝着李瑶之过来。 李瑶之偏身一避,却也被霍青鱼给打退了两步。他一怒之下反手打在霍青鱼心头的伤口处,疼得霍青鱼跌倒在地。 霍青鱼跌落的地方,正好是玄机垒落之地,霍青鱼将她撞得躺平在了地上,地面与她的肌肤抹擦,又破损了几分。 霍青鱼再顾不得其他,赶紧起身来将玄机给抱起,如同最心爱的玩具被人摔碎那样,怎么就变得这样残破不堪了呢?他只觉得心痛极了。 “为了一个械人,你竟于此。你与我当年相比,差得不是一丁半点。”李瑶之看着他这模样,眼里尽是失望的神色。 “要不是看在你身上还流着我的血,我真想杀了你。”李瑶之一脸愤然与不屑地看着霍青鱼,又将目光落在玄机身上,满是嫌恶,甚至比看到死人的尸体还要嫌恶。 “我没有父亲。”顺着李瑶之这句话,霍青鱼捂着伤口倔强说道:“从我记事起,就从来没有父亲这个人,所以,你想杀就杀了罢!” 李瑶之冷哼一声,将一肚子的气按捺了下去,也没按他说的做,“甚好!我也从来没当你是我儿子。” 他看着满面碧波,水位已经无声无息地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反倒是口气里有诸多遗憾,“好不容易到了龙脉门口,就这样重新关上了。” 他在不荒山也多少停留的时间了,离开上阳京畿已经太久了,再待下去,怕生变故。 恨铁不成钢。 李瑶之忿忿地一甩袖,却听得那边云仆一声惊呼,“陛下,醒了。” 醒了! 李瑶之难掩激动,一个箭步往上冲去,却见云仆也连连避让,退了丈远。 但见宣姬沉睡于钢铁巨蛇的腹间,而此刻,钢铁巨蛇几经变幻已然成了宣姬的保护层。 芯片重新植入到宣姬的皮下,芯片在和人的中枢神经结合。 芯片植入的那一刻电流激活了身体里原有的数据。人体生物电被同时激活,心脏跳动起来的那一下,血液同时跟着流动起来。 这一簇电流,便足以开始运转起整个身体的机能。 身后的钢铁巨蛇骨骼,像是开启了它本身的装置开关。在宣姬微微睁眼的那一刹那,笼住她的这层钢铁尽数散落在地。 整条轧过悬崖的巨蛇,此刻钢铁散落,荡起漫天飞尘。 宣姬抬头,看着顶上的天,有微微旭日东升,刺眼得紧,二十年地下沉睡,让她好难适应。唯有伸出手,侧作遮挡,掩去了旭日刺目的光感。 所有人,皆都屏息看着她,看着她醒来的这一刻。 就连霍青鱼,看着宣姬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转向了玄机。宣姬现在身体里植入的芯片,是从玄机体内挖出来的,那醒过来的宣姬…… 究竟是哪一个?她还记得自己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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