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致的手将一方丝巾铺在水面,用手一压,潭水便将这方丝巾全部浸湿。 小九将丝巾捞起,也没有拧干,而是带着淋漓的水朝着玄机的伤口落下,“滋”的一声,潭水的冷战胜了玄机体内的温度,慢慢冷却了下去。 “算你走运,遇到了我。”小九转过身,虽然手里没有工具,但简单的修复还是能帮得上的。 “我们有多可怜?以前在外面受了伤,如果撑不到回红崖里找狮子修理,就只能散落在外面。要么被人发现,被毁掉,要么就是被风吹雨打,慢慢地零件被侵蚀老化,再慢慢宕机报废。” “所以,械人还是得学会自救,还得会修理自己。” 小九仔细又认真地修理着玄机内部零件,将那些被轰炸得松落的零件重新放回原位,拧紧……手势娴熟,但也仅限于将几处重要钢骨给重新架构回来。 玄机体内的轮转,仍旧存在着极大的问题。 “为什么救我?”玄机记得这只白猫,但从潜意识里她就觉得这只白猫幻化的女子带着危险,她仍旧平躺在地上,根本无力起来。 这个问题,小九自己都不怎么清楚,但看到玄机的时候,她却眉眼一弯,“这个世上,只有同类才能共存,与人之间,永远不可能。而且,我知道你回来了,红崖没能等到的,我等到了。” “谁回来了?” 小九看着玄机,沉吟着,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道:“这段时间我寻了很久,重建红崖,与诛邪司同归于尽?还是寻找宣夫人?但到最后我发现都不对,我得进入龙脉,我救你不为了别的呀,正是因为……宣夫人和你,都是从龙脉里出来的。” 宣姬? 玄机从脑海中划过那个站在红崖边上的红衣女子,朝着自己勾唇一笑的时候,她的身影却定格在这里。 小小翻转过玄机,从她颈部破开的皮囊下,想去寻找她的芯片,可她的卡槽里面却什么都没有,除了横乱的几根钢丝之外,再无别物。 小九再老道,仍是忍不住惊讶,“你真的衍生出了自己的数据来,这对于械人而言,是不可能的……宣夫人已经拿走你的芯片了,就在这里,我亲眼看到的。” 上阳京畿来的人,以及宣夫人,已经将她的芯片取走了,玄机就是一架毫无用处的废弃品了,可现在,她仍旧活生生地在自己跟前。 小九难得的失态,她看着玄机,眼里的波涛在不断地翻腾着,“你到底是谁?” 她是谁? 玄机也想知道。 她躺在这地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想到了不荒山上那些人,想到了霍青鱼,而后慢慢地开口,“他们说,我叫玄机!” “不!”小九一声截然,打断了玄机的话,“你是宣姬!” 玄机的眼睛豁然睁开,目视着顶上苍穹,天宽地广,宽阔得她能够听到自己被炸开的胸腔内机械转动的声音与混响。 “不!”玄机开口,她眼里的震惊与怔然逐渐地在退却,“他们说我是玄机,”玄机的声音颤颤的,小心翼翼地,她不是在说服小九,而是在努力地告诉自己,“不荒山上的人我不能信,霍青鱼总能信的,他……” 玄机想了半天,只想到一个形容词,“他是好人。” “好人!”小九一声惊叹,仿佛笑话一样,“他是好人,你今夜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什么意思?” “我看到他半夜出门,去和不荒山上那帮土匪会合了。”小九当时在霍家村外,村里一切尽落入她眼里。 怎么会…… 玄机心里一冷,看向小九的时候静默了下去,但一双眼眸里面的却在极力地忍耐着,是愤怒,是失望,还是悲伤? 然而,小九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彻底崩塌。 “他走后,是村里的人带着叶轻驰他们去围杀你的。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他前脚刚走,后脚村里的人就带着人上门了。人类是什么……他们所谓的情,都是骗人的,我们在他们的眼里,就是机器,从来都没把我们当成人看。” “不可能!”玄机呼喊了一声出来,声音凛冽,体内运转的声音带着细微的撞击声响,她好不容易被潭水降下去的温度,又在极力地上升,她强行撑着站起来,和小九平视。 “我凭什么信你的话,你不也是想利用我而已?” 被玄机说中了心思,小九也不反驳,干脆大方承认,“不错,我也想进龙脉,我想成为下一个宣姬,成为下一个你!”她说着,目光带着垂涎地看向她的后颈的地方。 以往的认知里,没有了芯片的械人就是死物,但玄机打破了这一规律。 宣姬创建了红崖,玄机打破了械人的致命掣肘,如果,如果……小九没能仔细往下想,都忍不住心潮澎湃。 “所以,我凭什么信你?”玄机勉强站住,她一走动的时候,体内“咔咔”声响更甚,她知道刚才前后那两道滚雷对自己来说,已经是极限了。 小九看着玄机这么努力都难以维持着站着的模样,她朝前踏步,一走动的时候,她体内的零件随着意念快速摺叠,瞬间从人变幻成那只白猫。 白猫踏着它优雅的步伐,缓缓地围着玄机走动,那身形像是一种炫耀,所说的话又是一种撕裂,“你为什么不能信我,我救了你呀!你其实自己心里是清楚的,他们对你不可能真的付出真心的,只有我们械人才能报团取暖。 他们人类的那颗心,是带着血的,每跳动一下吗,就在变得更坏,变得更复杂一些。你以为我凭什么,就凭宣夫人抛弃了你,她有了真正人类的身体,就开始嫌弃我们。” “什么?”玄机原本已经站稳了的身影,在听到小九这句话的时候忽然不慎,跌倒跪落,双手撑在地面才不至于整个人趴得难看。 但小九的话,却让玄机十分在意。 玄机的一头束发却禁不住凌乱,侧落下来,正好覆盖在她的手掌上,玄机目光停落在被自己的墨发衬得如同缟素一样的手,她忍不住从喉管处嗬嗬出声,这是激动所致。 “宣姬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她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从醒来到这些,所有人对有关宣姬的事都避而不谈,现在只有这只白猫愿意说。 果然,白猫闻言妖娆地笑了出来,这声音妩媚如灌了毒药的蜜,它踏着那优雅的步伐最后在玄机的跟前站住,猫身一弓,朝着玄机的顶上跳去。 落在了玄机的背上,端坐了下来。 “你当然是宣姬呀,哦不不不,你还不算……你顶多算是她的一个替身傀儡,只是一架承载着她记忆的械人,你该不会连这都忘了吧? 她向来渴望人类的血肉之躯,她有了真正的身体,自然就用不着你了呀! 啧啧,咱们同样可怜,冼雄狮,你,我乃至整个红崖,都是她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的东西。还亏你一直那么卖命地找她,她在这里亲手又将你扔了的,你忘了吗? 不不,你甚至比我们更可怜,我们最起码还是自己,你只是个替身,你连自己是谁都不是!” 小九的话像是一种打开她沉寂内心的魔咒,翻腾起各种尘封在深处的危险的东西。 “不,不……”玄机想说什么,但喉咙处像是被什么哽住一样,她拼了命地用双手抓着地面,也只能发出这个声音来,浑身在颤,似乎随时都要倒下。 身体里的温度,脑海里的数据,在快速地流动和运转、重叠。 覆盖在自己身上的冰雪,化作了土,日月星辰流转万亿年,仍旧高悬于天。 有一双手,拨开了那层土,带她离开那个绝望到死却怎么都死不掉的地方。 …… 不,不是这些! 红崖里,有各种各样的从她那双手里创造出来的“人”,那是人吗?她也在质疑。她创造了一整个独属于自己的“世界”,它们尊称自己为“宣夫人”! 她从不荒山,到那个繁华盛景,物宝天华的地方呀,那个地方叫上阳京畿! …… 也不对,不是这些。 是她被钉在这里的祭祀台里,那种心肺的痛,被挖出灵魂的痛,撕心裂肺的痛…… 还有人将自己唤醒,那个眼里藏有漫天星光的男子。 她身骑白马肆意纵横,一杆一银枪挑了整个山寨窝…… …… 也不对,到底什么才是对的? 宣姬? 玄机? …… “李瑶之,你看我好看吗?” “吾名玄机,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好看吗? 吾名玄机! 寸草不生…… 好看吗? …… …… 脑海里流转的数据在交叠,在反转,又在互相侵蚀,玄机头痛欲裂,她浑然分不清楚这些不断回旋过来的记忆到底是谁的。 只有痛,翻来覆去地痛。 要炸裂般地痛! 玄机连跪在地上,双手都难以撑住了。 “别说了……” 玄机最后只能嘶喊出这一句。就像是濒临死亡前的哀嚎,体内有一头野兽,即将冲讲出来,将她撕裂,啃食,吞噬…… 白猫在玄机的背上坐不住,起身一跳,重新跳到地上去。它慢悠悠地,特地将步伐从玄机的眼前走过,而后绕到寒潭的边上去。 下一刻,白猫两条前腿一趴,后臀抬起,拉出了的细长的身姿,两条前腿往上,体内零件重新拉伸出来,那个妩媚玲珑的小九,又再度玉立在潭水边上。 至此不同的是,小九没有收敛起自己身后的几条尾巴,任凭它们在后面随风摇摆,和衣裙同飞,张扬,妖冶,不可一世! 深夜潭水不见碧,只见黑,黑如一面照天的镜,将小九衣袂翩飞的身影静静地打在镜面上,美如九幽幻境里走出来的妖精。 她冷眼看着玄机仍旧跪着吗,但双手却已经趴在地上,拼命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不肯放,俨如疯癫到了极致的人。 小九要的,就是将她唤醒,她满意地看着此刻的玄机。 “你不该忘的。” 小九话语冷冷的。 “被当成废弃品的时候,我们就死过一次了。既然又活过来,可就不能再当那么无意义的械了。难不成还要披着皮囊继续窝囊地当“人”?呵呵,当然是当个倾世的妖精,搅他们个天昏地暗。” 玄机堪堪抬起头来,仿佛刚才的挣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连抬起头来看小九的时候,汗水都侵染透了秀发,粘附在自己的侧边脸颊上。 小九的身影,小九的话,像是烧红的烙铁,一遍又一遍地重新烙印在心头上,滋滋冒烟,烫得生疼。 她看着潭边站着的身影,随风飘袂,九尾摇曳。 但这身影,落在玄机的眼中,却住逐渐变形,小九的身影逐渐模糊了下去,在玄机的眼里景象被勾勒成两道身影站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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