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机注意到,冼雄狮在说这话的时候,缠满绑带的手握着的拳头,几乎要将指骨给崩出来。眼中的骄傲与情深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恨不能恨,爱不能爱的愤怒。 对,愤怒! 冼雄狮,或者这里所有宣姬亲手打造出来的械人,都在愤怒,它们的宣夫人抛下了它们。 “她去上阳京畿了?”玄机的若有所思,但记忆深处有哪里总让她觉得不对,“黑衣人让我找到她,却从未说……她不在不荒山,还是说,她回来了?” 冼雄狮一怔,“她要是回来,怎么可能不来找我们?” 玄机也沉默了下去,片刻后,她又启齿,“瑶少主,是谁?” 从一开始,“瑶少主”这三个字便一直出现在耳边,似乎所有的事情都离不开这个人,可玄机至今都没见过此人。 可在玄机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冼雄狮却显现出了一种极其奇怪的神色看着玄机。仿佛,玄机不应该问这个问题的样子。 “上阳京畿,现在坐在皇庭最高处的那个人。”说话的,是霍青鱼。 玄机循声望去,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霍青鱼已经离开了酒馆,径自坐在外面的阶梯上,依靠着后面的圆石柱,一只脚伸直停放,另一只却半缩回来,将手搭在膝上。 在玄机转头看他的时候,霍青鱼亦在看她。 霍青鱼一直没有插嘴玄机和冼雄狮两人之间的谈话,但却一句不落的听了去,他道:“唐国现在的皇帝,名唤李瑶之!” 皇帝啊! 原来,当年和寇天官一起进入皇陵,分别挖出械人的少年,另一个就是现在的皇帝啊! 听到这里,玄机的确是震惊住了,愣在那里许久许久,才忽而嘲讽地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啊!” “你们的皇帝可真有意思,诓骗了寇天官销毁了械人,自己却偷偷的藏起来。靠身为械人的宣姬走出不荒山,登上了皇位却成立诛邪司,下令普天之下诛邪!” 这话,极尽的嘲讽,极尽的尖锐,像是一根刺一样,刺在身为械人的冼雄狮心上,同时也刺在身为人的霍青鱼心上。 这根刺,就像是落在地上的一本泛黄的书,掀开往事一页页,全部被尘封在这里。 末了,玄机重新拎起那瓶酒往外面走去,在冼雄狮的身边停了下来,“曹猛和白花花呢?既然我们不是敌人,那我的人,你可得全须全尾还我。” “你不留在红崖?”冼雄狮奇怪的看了玄机一眼。 难得来一个初代的械人,冼雄狮倒也想找机会研究研究,宣夫人能够凭一人之力建一个红崖世界出来,这个玄机又有什么样的能耐? 身后,孤风吹来,呼着啸着将远天的黄沙卷到这片山谷里面来。 别看这长街上看似一片绚烂,但只有笼罩其中才能感受到这一片的冰冷。这是一种长睡多年停留在心里的孤寂,远不及不荒山上那群歪瓜裂枣来得炙热强烈。 玄机低头一笑,“我是不荒山的大当家。” 霍青鱼也上前来,“还有我娘呢,霍家村的所有人呢?” 冼雄狮嫌弃的看了霍青鱼一眼,“他们好着呢,你娘明日才回。”说着,冼雄狮似乎还不死心,重新审量着玄机,“械人在外头,未必安生。是哪里的,终究得回到哪里去。” 玄机张眼望向前方去,却问:“真是如此吗?你就是这样对其他人这么说的吗?” 这次,冼雄狮无言以答。 大叔审量了玄机好一会,低低一哼,似是想在喉咙底处尽量的模仿人类那种既无奈又悲伤的笑,而后他转身朝长街另一端走去,“行吧,明日天一亮,你们就带着自己的人走吧!” 冼雄狮并没有立刻走,而是转身进了酒馆里,熟练的从柜子下面翻出另外一瓶酒来,朝着玄机一扔,“寒夜风冷,械人也需要保持温度的,请你的。” 说完,才转身走去,双手插在腰带上,一摇一晃,身形十分欠揍。 长街下,冼雄狮一人的身影浑浑而行。在街道的两旁,却有无数躲在暗影里的械人,时不时地探出头来偷看玄机他们。 那是一种来自机械的好奇,冰冷,却模仿人类的细微表情模仿得惟妙惟肖。 但见夜色下,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啪”的一声响,满街的灯火辉映骤然黯了下去,只余下满长街的孤寂。玄机看这满目的泛黄颓败失去了灯光的庇护,此刻风霜的侵蚀一览无余。 红墙绿瓦下,似是前路烽烟衰老了千年的斑驳;裸露的管道中,工业废水在无声的流露出来,渗透土地。 那些雍容华贵的美人与帝王将相,在褪去了华灯之后,它们就像是蜡像馆里摆放的物品。 那些窜走在铁架房屋上,冶炼着港炉的工人们,炉火里面锻烧的,是一根根仿造人类骨骼关节的钢铁架。 从玫瑰车里走出来的金发夫人,与穿着燕尾服行着绅士礼的男士们…… 在灯光下,它们既炫酷又朋克,但灯光一黯下去,那些关节的破旧,那些脸上的茫然和害怕,尽显无余。 这里一切的一切,活动与静止,在玄机看来似乎都没有什么区别,并不是冼雄狮口中的归宿,而是如同活在深不见底的深渊里。 它们是难以见天日的械人,活得与老鼠无异。 周围忽然暗了下去,就连那家酒馆也停了灯,寂寂长街上忽然就只剩玄机和霍青鱼两人。 “上门是客,好歹给个留宿的地方啊!”霍青鱼朝前后方都看了一遍,全然没有一处可供他们下榻的地方。 玄机也忘了这一茬,旋即又看了看自己左右手的酒,她朝酒馆上方努了努,“请你一杯。” 话音才落,见她足下一点,朝着酒馆的屋顶而去。 屋顶风冷,夹着沙沙的感觉吹在脸上,却意外的发现这里有无边的月色,洁白如霜,比起这世上所有的绚烂灯彩都要美,这是不荒山独有的夜色。 站在酒馆上面俯瞰下方,有任何异动一览无余。 玄机找一处可靠的地方坐下,兀自拧开冼雄狮刚才扔来的那瓶酒,仰头喝下。也不知道是因为这里独特的原因,还是这些酒专门为械人而备的。 玄机喝下的时候,的确是感受到体内温热往上,不比平时喝酒,都是烈烈入喉,再行吞咽。不禁,玄机又多喝了几口。 霍青鱼也跟随了上来,他看着玄机此刻随意,下意识的脚步一顿。回想起上次一同在屋檐上喝酒,两人第一次心照不宣。 他暗暗沉吟了下,最终还是在玄机的身旁坐下,中间放了一瓶酒的距离。喧嚣过后,独剩二人酌,霍青鱼忽然不知该当如何开口了。 玄机却率先开口,“冼雄狮这人,你怎么看?” 霍青鱼认真想了一下,“或许,可信!” 最起码,比叶轻驰那班人,要踏实得多,虽然那大叔看着也不怎么可靠的样子。 玄机没有答话,兀自又饮了一口酒。 霍青鱼侧首看她,此刻月色打在她的脸上,她饮酒的时候侧脸阴影下,有酒渍从嘴角悄然滑落颈部,呈现出完美的弧度来。 霍青鱼看得脸上有些躁得慌,赶忙别开脸,将身旁那瓶酒拎起,也径自喝了一口。 这里的酒,喝着好怪!霍青鱼心想。 片刻之后,才听到玄机将酒瓶放下的声音,霍青鱼循声看去,瓶底已见了空。 “找回村民后,你怎么打算?”玄机问,话语顿了一顿之后,复又道:“照现在这样看来,你娘和冼雄狮,乃至于这里,似乎很熟的样子。” 霍青鱼也在考量这个问题,他默默地思量了一下,像是犹豫过后下的决心,“是人我就要带回村里去。” “械呢?” “械,就留在它们该留的地方吧!”霍青鱼深吸了一口气,“冼雄狮有一点说得对,这里才是械人的归属之地,外面的世界谈邪色变,还有诛邪令在,那根本不是它们该去的地方。” 霍青鱼说出这话后,却听到玄机轻哼地笑了一声出来,“你觉得,这里是人待的地方吗?” 这里在玄机看来,就像是一处被世界所废弃的地方,暗无天日! 霍青鱼正想说械不是人的时候,却正好与玄机的目光对上,原本想要说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他几乎就要忘记了,眼前这个俏生生的女子,也是械人! 玄机看着霍青鱼,她知道他现在想的是什么,可玄机从未改变过自己的坚定。 “我是人,我从头到尾没有觉得自己是机器。”玄机说着,忽然拉起了霍青鱼的手。 霍青鱼没反应过来,忽然被她这么一拉,掌心与掌心相触的那一刻,霍青鱼沉寂下去的波澜又开始泛涟漪。 玄机将他的手拉往自己的脸上捂去,从未像此刻这么认真,“你觉得,我和人有什么区别?” 霍青鱼怔住,不动! 仔细的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温润而细腻的肌肤,带着她此刻询问的眼神,霍青鱼将手缩了回去。 不回答! 玄机苦笑一声,她抬起头来,看向了天上那轮月,她伸出手指去,“你看这天上的月,皎皎千年未改色,可为何我沉睡后再次醒来,世界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霍青鱼看向她,才豁然发现,她仰着头的眼角边上,竟挂着一丝晶莹。 玄机似乎是醉了,连说话都激动了几分,“我分明是个人呀!” 霍青鱼依旧看着她,伸出手去将她眼角的泪珠拭去,“你喝多了。” “我的世界,洪水爆发过后,世界一片废土,紧接着极端天气降临,又进入了冰封时代,人类进行大淘汰,能够活下来已经是非常艰难的一件事了。 可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千万年来,明月不曾改,可我再度醒来的时候却翻天覆地。剖开心膛却发现只剩下钢铁。我怎么都想不明白,我知晓冷热,明白喜怒,我依旧是当年的那个我,可为什么却变成了邪,我分明是个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知道吗?” 许是过度激动的原因,她能够感受得到自己驱动芯片在体内快速运转的温度上升,唯有在这一刻,她真真切切的感受到械与人的不同之处。 这是一种危险的警报,芯片承载着过度的热量,再运转下去,她可能会死机下去。 当她目光中出现这种炙热的时候,霍青鱼一时无言,正当他想开口的时候,却见她微氲的双眼略带迷离,缓缓的将头朝他靠近来。 “我……” 霍青鱼才开口,玄机却眼一闭,整个人斜斜的朝着霍青鱼这边一倒,倾靠在了他的肩膀上,闭眼沉睡了下去。 “玄机?”霍青鱼叫了一声。 她并没有应声,应当是真的醉了。 霍青鱼顿住了,浅浅的应了一声,“我知道!”目光一直流连在她的容颜上,从前未敢放肆的目光,此刻尽情的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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