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这些深宫里的女官就入宫开始就被装点一新,然后封存在了亭台楼阁之间,仿佛只是巍巍宫宇之间的另一种摆设,现在,她们被人穿在了脚上东奔西跑,她们跌跌撞撞磕磕碰碰,自然没了从前的闲适雅淡,反倒多了许多的狼狈和疲累。 可她们是鞋,既然是鞋子,谁不想走更远的路呢? 抬头看看远方,有几只鸦雀飞过,徐宫令被满脑子的繁琐公事弄得头昏脑涨,却也忍不住想: 那些鸦雀能飞出宫去的地方,如今我们这些女人也能去了。 几位女官走了 ,沈时晴看向站在一侧的一鸡: 「你怎么回宫了?那伍崇民如何了?」 一鸡连忙回话: 「回皇爷,伍崇民在离开军营回城的路上被人刺杀,正巧被锦衣卫的人路过救下,现在人就在锦衣卫的卫所之中,已经请了擅长外伤的名医看过,行刺之人虽然没有伤了伍千户的性命,却以利刃割断他的右臂大筋,整条胳膊多半是废了。」 「刺杀?偏巧是这个时候?」 一鸡站在下首,语气一如既往的和缓,还有些许诚惶诚恐: 「是,奴婢也觉得巧,骑马想去将那刺客追上,终究力有未逮。」 「那你可看清了那人的长相。」 一鸡连忙跪在地上: 「奴婢惭愧。」 说完,他低着头,作出一副认罪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儿,御案后有人声传来: 「你的意思是,这个行凶之人不仅重伤了伍崇民,还马术精湛,能够安然脱身,甚至掩藏面貌的本事也极强,自始至终没有让人看清他的长相。」 仿佛有一阵风沿着一鸡的脊背往上爬,在无人看见之处,他闭上眼又睁开: 「回皇爷,确实如此。」 「这样的人,会是因为伍崇民行为不端而蓄意报复的江湖游侠,还是……某家高门里豢养的私兵?」 听到皇爷这般问,一鸡假作思考,才回: 「回皇爷的话,奴婢回宫的路上将此事想了一路,以那刺客的本事,应是高门大户私下养的门客之类,用这等手段伤人而不杀人,多半是为了警告伍崇民,再逼着伍崇民从左哨营中退出去,会这般做的人多半是因吃空饷等事与他有些龃龉的。」 此时,沈时晴已经低下头又看起了奏折,只是嘴上笑着说: 「难得你想了这么多。」 一鸡匍匐在地:「奴婢办事不力,请皇爷责罚!」 「我罚你什么?那伍崇民草菅人命贪墨军饷,朕是让你看着他又不是让你护着他,他被人断了手臂也是罪有应得,有什么好罚你的?」 沈时晴再度抬起头,看着无比恭顺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她心中一动。 「一鸡,你这几日常去看沈氏,你觉得她身边的人对她如何?」 陛下陡然转了话头儿,却让心中有鬼的一鸡越发心惊肉跳起来,他略微稳了稳心神,才换了平常的语气说道: 「回皇爷的话,奴婢自己也只是个做奴婢的,只觉得沈娘子御下有度,恩威并重,她那些下人也都是忠心的。」 面上坦然,只有一鸡自己知道,有汗水正顺着他的脊背缓缓地流下去。 水流到一半,被人用帕子擦去了,看着上面略粉的颜色,图南毫不在意地穿上了里衣。 给她上药的培风见状皱了下眉头: 「你好歹小心些别再撕了伤口。」 「无事。」图南拢了拢头发,拿起木梳重新梳整了起来,「趁着天还没黑,我得赶回燕京。」 到底也算是一起长大的,培风不忍心她带伤奔波,又劝她: 「在庄子上歇一晚吧。」 「不行,姑娘将宅子里的事托付给了我,我怎么能不回去?你在外面守好了庄子,我在里面守好了宅子,等姑娘回来了,咱们才算是尽了本分。」 「我一贯是说不过你的。」培风叹了口气,又拿出一个匣子,「对了,今日早上有南边来的客商送了信过来。」 图南拿起那封信打开,信上不过是几句问候之言,图南也不在意,她将信翻过来,仔细看着信纸后面柳叶似的纤细花纹,片刻后,她笑了: 「垂云马上就要回燕京了。」 「垂云?」 培风连忙站了起来: 「算起来从你那日将信送去到现在也四个月了,她总算是回来了。」 「是呀,总算回来了。」图南面带微笑,「只盼着她见到咱们姑娘的时候别吓着。」 一直被沈时晴倚重的垂云会不会被她们现在的「姑娘」吓着还犹未可知,西苑里才把心放下了不到半日的徐宫令现在已经快被吓死了。 「让去当巡察使,我觉得我能做,只怕别人都未必这般觉得。」 听「赵肃睿」说让自己出宫,林妙贞直接将手里的书拍在桌上不去看了,恨不能直接就生了翅膀飞出宫去: 「我也不要什么皇后仪仗,你给我一道圣旨,一块令牌,我自己去,也一定能把事都办了妥当。」 看着她的样子,坐在榻上的沈时晴不仅失笑,拿起她正在看的那册《后汉书》自己看了起来,一边看一边说: 「我的好姐姐,你说话小心些,别把徐宫令吓出个好歹。」 徐宫令已经快要不知好歹了! 看看已经叉着腰准备出门的皇后娘娘,再看看一脸淡笑一味纵容的皇帝陛下,她突然同情起了据说要么掉头发、要么生痔疮、要么每日喝败火茶的三位阁老。 她,徐璇,年轻时守寡,中年时入宫,还以为自己一生不会为儿孙所扰,哪能想到到了这般年岁,被她看着长大的帝后二人竟然成了一对熊孩子! 她、她、她! 「皇后娘娘若是轻易出宫,不说朝廷廷议如何沸腾,微臣只怕光是太后娘娘那里就没法交代……」 身为皇后首要之责还是孝敬太后、管理后宫,将这两件事一把撂下了,皇后还当什么皇后呀?! 徐宫令一抬出太后,林妙贞果然有些犹豫。 沈时晴一边看书一边慢悠悠开口:「这倒也不难,就说皇后得了风寒,得在西苑静养些日子,只要姐姐能赶在过年时回来,事情就能遮掩下来,等过了年,姐姐再想出去就去便是了,只是别耽误了女官遴选一事。」 林妙贞看向「赵肃睿」。 又惊又喜:「陛下你是真的让我去啊?」 「朕都已经提了,自然不是开玩笑的。」沈时晴抬头,带着笑意的眼睛从书册上面看向比从前鲜活了数倍的林妙贞,「姐姐,朕从前说过的话,一直是作数的。」 赵肃乾死了,他留给林妙贞的绝不是只有宫墙冷月与酒。 林妙贞用来纪念他的,也可以是遍布了千万里江山的足迹。 就像是第一次被「赵肃睿」说要带出宫去玩儿一样,林妙贞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年轻皇帝看了好一会儿,片刻后,她说: 「好,我去。」
第114章 漏网之鸟 林妙贞一旦决定了,就会立刻开始想着如何实现,跟「赵肃睿」说定了,她恨不能当晚就收拾了行礼第二日一早就出宫。 吓得徐宫令连忙拿着新选女官入宫一事暂时拦住了她。 「等选好了女夫子,正好到时明年开春遴选女官的消息也传到各处了,我那时候出发正合适,轻装简从,只带三四个人,做男子打扮,到过年还有十几日……陛下,骑马四五日能到哪里?」 沈时晴顿了下,才说: 「你要是坐马车,三五日能到山东地界。」 「那可太慢了。」林妙贞已经拿起了自己的马鞭,「我骑马的功夫不能说顶好,可也不差,一天要是一天能走上二百里……」 沈时晴不得不再次抬起头: 「一天骑马二百里,磨得身上都是伤,瘫在客栈里不得动弹,姐姐你与其说是做巡察使,倒不如说是跟马搏命去了。」 林妙贞还觉得自己能一口气跑到江南地界去,被这么泼了冷水,她有些失望地重新坐回了榻上,抓了一把松子,还没忘了分几个给「赵肃睿」。 「慢慢来,又不止是一次,你总能去了你想去的地方。」沈时晴又反过来劝她。 林妙贞却突然一拍桌子:「那我也能去泰山看看!」 好歹记得旁边还有徐宫令,她笑了笑,又改口:「我能去泰山巡察,泰山,人杰地灵,极好之处,一定有众多可入宫为女官的多才女子。」 她好一通描补,却只是让老成持重的徐宫令在心中暗暗叹息。 「陛下,皇后娘娘这些日子变化颇多,微臣有时欣喜,有时心惊。」 离开林妙贞所住的琼华殿天已经黑了,沈时晴缓步徐行,在一旁为她执灯的是徐宫令。 看看徐宫令被灯光照着的脸庞,沈时晴抬抬手,让其余的人都后退几步。 「徐宫令,把灯给朕。」 「是。」 年轻的皇帝外面穿着紫貂大氅,伸出一只手提着宫灯,慢慢悠悠地往前走。 「陛下,皇后终究不是女官,更不是宫女,您这般放纵皇后,微臣实在担心有朝一日皇后终究当不得皇后了。」 看着手里的灯,沈时晴的脸上浅浅有了一抹笑: 「徐宫令,你是觉得有朝一日朕会被逼着废后?」 「非也。」走了几步,徐璇缓缓说道:「陛下,臣少时在梅林里救过一只麻雀。」 「那只麻雀被人所伤,只会在林间哀哀鸣叫,臣用帕子捧着,将它带回了家里,每日用黄米喂养,给它喝水,为它换药。这般过了几日,雀鸟渐渐好了,偶尔会飞到林中,再飞回来。臣却怕它一去不回,就找了个鸟笼将它关在里面。小雀鸟刚被关进去的时候就开始挣扎,臣以为它会懂臣的苦心,狠心蒙上了笼子只等它安静下来。谁知,过去了不过半日,等臣从祖母处吃了饭回来,那只雀鸟已经死了。」 …. 徐璇停下了脚步。 「陛下,鸟入笼中,尚会如此,何况人焉?皇后娘娘本性疏狂不羁,微臣知道从前她是压抑了本性活在这深宫之中,可她知道自己是皇后,也愿意做一个好皇后替陛下打理内宫。如今,陛下纵容甚至怂恿皇后出宫,就如同让雀鸟忆起了山林云天,若有一日,皇后娘娘再被关回宫中,让她如从前那般度日,陛下,皇后娘娘就会变成臣当年的失手错杀的雀鸟。」 「徐宫令。」 徐璇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石阶上:「陛下,微臣失言,请陛下降罪。」 「你起来吧,你为皇后着想,有什么可怪罪的?」 提着灯的年轻人弯腰扶起了徐璇。 「朕知 道徐宫令在担心什么。」沈时晴垂着眼,看着被灯照亮的路。 「朕本就年轻,心性不定,做出朝令夕改之事也不是什么稀奇的,让女官上朝也好,让女官巡察四方也好,让宫女进内书房也好,如今这些,只要有一日朕被群臣说动,不过几句话,都能抹去。到那时,宫里宫外,无数女子就会成了被关进笼子里的鸟,哀哀啼鸣,死在黑色的笼布之下。徐宫令你真正想提醒朕的不是皇后该如何自处,而是那些女子,朕说得可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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