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被濯缨那一箭钉死在地上的青年身上金光大盛,伴随着喉间发出剧痛难忍的低喝声,他竟生生将手从贯穿他手腕的那只箭上拔了出来。 随即将压在他背后的濯缨掀开, 化身为龙冲破鲛宫而出。 濯缨翻身落地,抬眸看向那道身影。 竟化出真身了,看来落日弓前主说得没错,龙筋的确是龙的软肋所在。 “嘶——” 藏于水魂珠内的雨师瑶都忍不住跟着抽痛起来。 仙人修行靠仙根,像他们这样有原型的仙族修行, 靠的或是内丹, 或是龙筋, 上次雨师瑶的龙角被穆君划伤, 就疼了许久,这龙筋被人活活挑起该有多痛,她都不敢想。 “濯、濯缨公主……你怎么突然……突然想到要去挑龙筋啊……” 濯缨望着在海中痛得化作原身翻滚的金龙, 神思还未完全从方才在落日弓中的试炼中抽离。 落日弓前主告诉她,只要她能射中他,就放她出去。 然而当濯缨问起“手中无弓怎么能射”时, 青年却笑着告诉她—— 你本就是落日弓的现任主人, 怎会手中无弓? 濯缨不解, 仍试图去夺他手中的弓, 但她越是想要去抢去夺, 那青年虚幻的影子就越强,他手里的落日弓也愈发听他的话。 这破弓,简直吃里扒外! 硬夺的路子行不通,濯缨便只能智取。 她开始回忆方才青年的一字一句,如果说他没有戏弄自己的话,那么如他所言,落日弓自始至终就在她的手上。 她停止进攻,重新审视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有练弓时积攒的薄茧,修长细弱,拿不动需千钧之力的剑,但却有执弓的耐力与沉稳。 如果至臻的箭术就是忘记箭靶,那飞驰出去的箭矢该射向何处? 她的手中无弓,可青年却说她手中有弓,那么她的弓又在何处? 因为无法夺弓,反而被青年射出的虚影反复射中,濯缨的心逐渐从初时的焦躁愤怒缓和下来。 冷静,保持平常心,好好思考他的目的,他所说的话,虽然他所说的无弓之箭,无箭之弓听上去十分无理取闹,但—— 当她平静下来,将什么沉邺、荒海、人皇,全数从脑子里抛去之后,一种虚无的灵感如盈满池中之水,慢慢地在她体内弥漫。 每日不间断的修行,与落日弓日复一日,心念合一的配合,落日弓是她的本命法器,与她同系一处,她为什么要去夺青年手里的那把弓? 她的呼吸就是落日弓的呼吸,她的神思即为落日弓的神思。 她,即为弓! 周遭一片纯白的空间陡然发生变幻。 青年放眼朝四周看去。 一幕,是松枝上的落雪缓缓滑落的瞬间。 一幕,是熟透的果实蒂落的一刹那。 一幕,是岩壁的水汽一点点汇聚,直至朝地面坠落。 阖目凝思的少女以身为弓,将这一幕一幕的临界点凝聚在一起,在空无之中,她沉静不灭的意识即为世上最锋利的箭矢—— 青年看着那只飞驰而来的箭矢,扬眉一笑,就在那箭矢洞穿他的同时,他的虚影化作熊熊燃烧的金乌之火,瞬间包裹住了濯缨射出的箭矢! 当初射下的九只金乌的精魄缠绕着箭矢,淬炼成这世上至纯至坚的金乌之矢! 荒海海水翻滚,上方隐雷轰鸣。 盘旋上空的金龙刚刚从九死一生的境况中脱身,比起之前与濯缨缠斗时还能出神的模样比起来,这一次的沉邺是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一股死亡的寒意在他周身蔓延。 在死亡面前,那些迟疑与情意皆不得不被按下,沉邺没有半分犹豫,以真龙之身召来九天紫雷,直直朝濯缨劈去! 这一声震天彻地的巨响,令所有人都不自觉抬头望向半空中那道声势骇人的紫雷。 昭粹微微张唇,哑口无言。 他……不是喜欢姐姐吗?竟舍得对姐姐下这样的死手? 映在众人眼底的,是身形清瘦的少女,以及那远非常人能与之抗衡的雷电之力。 惊雷入海,整个荒海随之一片动荡,然而却有人看见那少女的身影巍然不动,竟直直立于海中,掌中倏然显出一束刺目金光—— 金乌之矢携着滔滔火海,如火流星冲向紫雷,盘旋而上,直至将整束巨雷包裹在内,轰然炸开! 沉邺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她之前突然消失,并非是因为实力不济,而是在落日弓内领悟了更精妙的箭术,与弓魂相契,才能使出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箭意! 湛蓝海水的震荡之中,沉邺望向少女的眼神极为复杂。 他一直知道她对于修行的渴望,但饶是如此,也没有料到当她终有一日能够修行时,能以如此迅速的速度将实力提升至这样的境地。 就好像压抑了一世的愤怒与不甘汇聚在一起,终于在这一世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以一种恐怖的气势宣泄而出。 点漆般的眸子里被次第而来的金乌之矢映亮。 这是复仇之火。 是她要将他所在意的一切都焚烧殆尽的决意。 立于鲛宫内的昭粹目光灼灼,双目一错不错地紧盯着被无数金乌之矢吞没的身影—— 轰隆!!! 被万箭穿身的金龙从上空重重落回了鲛宫。 昭粹惊了惊,刚要后退,就见海沙飞扬之中,那道身影仍没有气绝,重归人形的他还要在起! 她怎能看着他起身再战!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昭粹已经握紧玉清扇扑了过去,但令她没想到的是,与她同时扑向沉邺的竟然还有另外一人。 ——是南海锦鲤族的赤荼郡主。 曾经骄纵跋扈,与她争风吃醋,甚至对她挥刀相向的女子,此刻以仙力紧紧束缚住沉邺的脖颈,勒得他额角青筋迸起,目眦欲裂地望着曾与交颈而卧的枕边人。 濯缨落地时,见到的就是被这两个女子压得无法起身的沉邺。 形销骨立的赤荼郡主满面泪水,冲着濯缨大喊: “快杀了他!我求你杀了他!!” 似要将这些时日所有的悲愤与痛苦都哭出来,她涕泗横流,狼狈得毫无昔日明媚娇艳的影子。 濯缨缓缓走向她,一时间有些沉默,半晌才道: “既然这么恨,当初为什么直接杀他,却要去杀赤水昭粹?” “他吞并南海,杀我父兄,我仙力平平,杀不了他,只能杀他发妻与未出世的孩子,让他也一尝我失去血亲之痛!” “他在这世间已无血亲。” 濯缨俯身在沉邺身旁蹲下,淡声道: “对他来说,妻子死了还可再去,孩子没了自有人替他生,你杀他们,伤不了他半分。” 赤荼郡主面色惨白,似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如此冷血残酷之人。 但濯缨知道,像沉邺这样的人有太多太多了,世间皆颂男子大义,却不知这世上自私自利、薄情寡义的男子更多,他们的情爱虚伪廉价,唯有他们自身的利益永恒。 “沉邺,我不会杀你。” 在刺穿血肉的凄厉龙鸣声中,在赤荼郡主与昭粹的泪水中,濯缨用染满鲜血的手抽出他的龙筋,就好似抽出那根一直扎在她心底的暗刺。 失去龙筋,沉邺的仙力便会随之消散,牵机蛊自然也就无法再操控小柳儿。 “我会让你亲眼看着,你如何失去你汲汲营营一生得来的权势、地位、仙力,让你从一个目空一切的上位者,重新变成一个命不由己的下位者——我知道,这一定比死亡更让你难以接受,对吗?” 她的声音轻如落雪,并未有复仇后的快意。 浓睫之下,那双眼静静地望着痛得近乎濒死的青年,大战一场,她也早已筋疲力竭,于是用那只刚刚抽出他龙筋的手轻轻拂过他凌乱的额发,缓声道: “不必担心荒海的未来,如今荒海已经乱得不能再乱了,西海龙母不会是一个比你更差的统治者,她定会很愿意接手荒海,带领你的子民融入西海,休养生息。” 浑身鲜血淋漓的沉邺忽然伸出手,死死地握住了她纤细的腕骨,用力得像是要将她的骨骼捏碎。 她是真的恨他。 甚至连杀他都不够,她要用比杀他更残忍百倍的方式,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濯缨看着此刻的他,反而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 “没错,不要用那种虚伪的隐忍深情看着我,我也是这一世才发现,你竟然真的喜欢过我——更可笑了,不是吗?” “你的喜欢,就是利用我,让我为你出生入死,为你担下所有的骂名,最后还要装作一副爱而不得的虚伪嘴脸,你们男子是不是生来就会这一套?” 濯缨说的不只是沉邺,还有她的父亲。 嘴上说着深爱她的母亲,却又另娶她人,让她做小,还认为自己是这天下第一深情之人。 这样的深情,真是沾上一点都觉得倒霉透顶。 “就这样恨我到死吧,沉邺,比起你令人作呕的爱,我宁愿你到死都恨着我,却又对我无可奈何。” 濯缨直起身,站稳,居高临下地说出此生对他的最后一句话: “到此为止了,师兄。” 所有的爱恨,都到此为止。 她不会停留在这里,她会跨过去,走向新的人生。 失血过多的沉邺连抓住她的力气都逐渐消散了。 朦胧之中,他的视线落在她雪白的裙角上。 他想起昆仑山的大雪,想起自己花了五日为他亲手猎来一只百年白狐,做成狐白裘后一路不停地赶回,要亲自送给她。 那时的少女正伏在案边小憩,手臂下压着的是与荒海有关的文书密报。 他将那件厚实的狐白裘轻轻披在她身上,凝视着她的睡颜,看了许久许久,脑海中不自觉地想—— 若是向师妹提亲……她会答应吗? 要是能永远留在昆仑山,就好了。 面色苍白的沉邺长长呵出一口气,拂去那些已经被他淡忘了许久许久的少年幻想,意识陷入绵长的黑暗之中。 流水城中传来人潮喧哗声,濯缨朝外看去。 方才濯缨大败荒海少君的一幕已经传遍荒海,在暗处蠢蠢欲动的党派皆闻风而动,荒海就要变天了。 “等……等等!” 赤荼郡主叫住正欲离开的濯缨,少女手里的龙筋还在向下淌血,她回眸望过来淡淡一眼,倒让赤荼郡主有些心惊胆战。 “你就……这么走了?”她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不杀他?” 濯缨看了一眼陷入昏迷中的沉邺,还未开口,倒是一直没说话的昭粹幽幽道: “还有一对牵机蛊。” 从芥子袋中取出那个匣子时,她手指有些发颤。 当时她被鳞甲卫带回鲛宫,途中正好遇上拿着牵机蛊离开的荒海属官,他受了叱骂,心情不虞,又被鳞甲卫迎面撞了一下,当即就吵了几句,愤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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