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濯缨却无法这样一身轻松地抛下那些顾虑。 如今长生帝君与女君灵胥都未现出真身,他们能备下两套方案,未必不会有第三种方案。 想要毁灭天地并不难,但想要守护这天下苍生,却往往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半阖上眼的濯缨,脑海里浮现出自她到上清天宫后的一点一滴。 她不得不承认,上清天宫在如今的她心中,已占据极为重要的分量,无论是理智还是她的私心,她都不忍见任何一个人仙陨于她眼前。 天下苍生固然重要。 但对于赤水濯缨来说,他们的分量并不轻于这天下亿万万百姓。 忽而间,一根手指抵在她眉间。 “心才刚刚长全,怎么就能装那么多的心事?” 少年的眼里噙着一点笑,和融化于夜色中的滚烫情意,他轻轻揉开她蹙起的眉头,嗓音压得很低,夹杂着几分无可奈何的意味。 “快点睡吧,外面天亮的时候,我就该走了。” 更漏迢递,暖炭噼啪。 原以为自己半点不困的濯缨阖上眼后不久,呼吸渐缓,浓黑长睫如蝶落白芍,默然不动。 一旁的谢策玄其实也觉困意上头,然而不知火山布防之事还盘桓在他脑中,再加上心上人难得在他面前展露睡颜,他不过看着出了会儿神,回过神来时,就到了该出发的时间了。 诶。 还没看够呢。 谢策玄最后看了眼少女阖目的睡颜,又不自觉地盯着她的唇看了几眼。 即便四下无人,他也仿佛是做贼心虚,脸腾地一下便热了起来,不敢再留,有些慌乱又小心翼翼地翻身下床。 外面忽而响起了脚步声。 “两位仙长,卯时了,早膳已备好,是否现在……” 谢策玄拉开殿门,打断道: “嘘——声音小些,她刚睡下没多久,早膳给我就行……” 已经伸手准备接过托盘的动作猛然一顿。 谢策玄看着站在门外的沉邺,反应过来后立刻沉下脸摸向剑柄。 “少、少武神大人——!”旁边的仙侍惊慌失措地拦住她,“他虽然是从前的荒海少君……不过自从被你们上清的濯缨公主抽了龙筋后,如今是从属于赤荼郡主的仙侍,不能随意砍杀啊少武神!” 谢策玄闻言顿了一下,长眉拧得紧紧的。 再重新打量起眼前的沉邺时,谢策玄发现那仙侍所言不虚。 被废去仙力的沉邺除去发冠,一身仙侍装扮,失去权势的光环,就连原本丰神俊朗的容貌都显得黯淡几分,眉眼凝着郁郁之色,无言盯着他面前的谢策玄。 事实上,他想开口也不能,因为赤荼郡主用牵机蛊控制住他之后,就给他施了禁言术,防止他出言蛊惑旁人。 谢策玄盯着他瞧了一会儿,解开了封住他口舌的禁言术。 “谁让你来的?” 沉邺并不言语,只是仍用那双潜藏着无尽敌意的双眼望着他,差点让谢策玄都以为是自己的术法失灵。 “说话,哑巴了?” 谢策玄对着濯缨是一副嘴脸,但对着外人又是另一副嘴脸。 “如今大战在即,一切以战时律法为准,你莫名其妙出现在她房门外,即便把你砍了,也无人敢置喙半句。” 少年剑眉压沉,略显低沉的语调没有太多耐心,只要下一句沉邺仍保持沉默,他定会让他血溅抚仙宫。 似乎接收到少武神的杀意,沉邺终于开口: “……是赤荼以牵机蛊操控我来此的,她知道你与濯缨入了西海,又派人盯着,知道你们昨夜……同寝而卧,所以让我一早来目睹,以做羞辱,这个答案,可过得了少武神这关?” 赤荼? 谢策玄对这个名字不太了解,还是一旁仙侍附耳在他身旁,道清了来龙去脉。 说赤荼就是当初沉邺所纳的南海锦鲤族郡主,荒海灭南海后,赤荼郡主家人战亡,两人反目成仇。 西海龙母吞并荒海后,也需安抚各部,在西海给了这位锦鲤族郡主一个文职虚衔,这位郡主重振锦鲤族的同时,也没忘记灭她家人的罪魁祸首,将昔日荒海少君囚在身边,为奴为婢。 谢策玄扫了沉邺一眼,果然在他袖口附近隐约看到了几条鞭痕。 他是不知道为何濯缨要留此人一条性命,但此人从昔日荒海少君,沦落至阶下囚,眼中仍存野望,不可不防。 “……神经病,同不同寝管她鸟事,又管你鸟事,回去告诉那个赤荼郡主,她要是拿濯缨来当她复仇的工具,她最好是嫌自己命长了。” 沉邺没什么温度地笑了笑,因每日受刑,连音色也略显气虚: “在下一介阶下囚,这样的话并不敢传,不过……少武神说得对,同寝的确不算什么大事,赤荼想用这种方式羞辱我,实在幼稚。” “……” 原本已经准备错身而过的谢策玄脚步顿住。 他话里有话,挖了个坑,陷阱再明显不过。 但谢策玄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你什么意思?” 沉邺眼瞳幽深,淡声答: “字面意思而已,我与阿缨青梅竹马,少年相识于微,饿时同盘而食,困极同塌而眠,不过寻常事,更何况如今四海动荡,她怎会有心与你谈情说爱……” 剑光一闪而过,有什么东西从沉邺袖口坠地。 一片惊呼声中,沉邺被谢策玄拎着衣领压在白玉栏杆上。 “既知自己如今是阶下囚,别在让我听到你随便将她的名字挂在嘴边,更别让我知道你拿她做谈资同旁人提起,否则,下次断的就不只是一根手指了。” 抚仙宫门外,方才沉邺所占的位置有鲜血飞溅,一截小指落在汉白玉地面,断得干脆利落。 仙侍们见状纷纷捂上嘴,不敢出一口大气。 宫门吱嘎一声推开。 “……吵什么。” 被吵醒的濯缨轻轻推开门,目光在地上的血和断指上短暂停留片刻,又缓缓上移,看向不远处的因断指剧痛而脸色惨白的沉邺,以及恢复了平日神色的谢策玄。 默然片刻,濯缨淡声开口: “从这里到不知火山乘仙船也要将近半个时辰,怎么还不出发?” 谢策玄眨眨眼,笑道:“耽误了一下,马上就走。” “嗯,万事小心。” “知道知道。” 正好此刻与他换班的副将也抵达了抚仙宫外,谢策玄嘱咐了他几句,便离开了抚仙宫。 那副将人刚来,只识得濯缨,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对面的沉邺,露出请示的神色。 濯缨摇摇头,示意无妨。 她对仙侍道: “将地上的断指捡起来还给赤荼郡主,她若有心,还能续上,只不过下次再做这么幼稚的事,恐怕就不能让她的玩偶这么全须全尾地回去了。” 沉邺浑身一颤。 这数月以来的折辱,沉邺一概咽下,只当是韬光养晦,并不入心。 但此刻濯缨轻描淡写的态度,却令沉邺胸中不免燃起一团火。 “赤水濯缨!” 他猛然开口,叫住了欲转头离开的濯缨。 自从濯缨废了他仙力离去之后,午夜梦回之时,因她而生的爱恨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他。 他恨她毁了他的大业,废了他的根基,让他沦为一个女子的阶下囚,恨不能生啖其肉,将她也如这般日日囚在身侧,折她风骨,毁她心性。 但比起这些,他更想掐着她的脖颈向她问个究竟。 “为什么……”鲜血从指缝滴滴落下,但他却并未低头看一眼,“你恨我从前对你无情,但你对我有何曾有情?你当年待我,可曾有如今待谢策玄,待上清天宫的半分真心?” 有眼色的副将很快将抚仙宫外的仙侍遣散,立在门内的濯缨良久才转过身。 但也只是静静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见她毫无波澜的模样,沉邺脸色铁青,心头最后几分希冀消散的同时,情绪也愈发冷沉阴暗: “阿缨,你不肯爱我,却对上清天宫的那些人倾尽真心,可惜,听闻须弥仙境来势汹汹,誓要摧毁上清天宫,只要我尚有一口气在,定要看着你珍视之人灰飞烟灭,而你痛苦不堪的模样。” 有那么一瞬间,濯缨真想让他这口气就这么断在这里。 但她到底还是忍住了。 沉邺不畏死,甚至不畏羞辱,畏的一生受制于人,永无出头之日。 不多时,收到断指的赤荼郡主匆匆而来,见沉邺尚有一口气在,她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忐忑地上前道: “濯缨公主……我并非有意冒犯你,我只是……” 从头至尾没同沉邺说过一句的濯缨看向赤荼郡主: “你要让他为奴为婢作为惩罚,我并无意见,只不过,他受你驱使,还能知道须弥仙境如今与上清开战,恐怕没少在背后做些小动作,赤荼郡主,你失察了。” 沉邺面色微变。 赤荼郡主心中一惊,猛然清醒。 难怪她宫中护卫来报,说近日宫内似有陌生面孔走动,她本以为是上清派来的天兵,如今仔细一想,莫不是沉邺打算浑水摸鱼趁机逃脱? 她神色一凛:“濯缨公主放心,回去后我定当严加看管。” 语罢,她又抬头试探着问: “只不过公主今日斩断一指,是……沉邺他惹怒了您?没关系,鞭子烙铁辣椒油,您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您准备!不用顾及我,我承受得了的!” 看着赤荼郡主跃跃欲试的模样,濯缨一时失语。 “……不必了,你可能受得了,但我没有这种爱好。” 饶是濯缨,一时间也猜不透这位自幼爱慕沉邺的赤荼郡主,如今是以什么心态,将沉邺囚禁在自己身边。 仿佛是看穿了濯缨的不解,昔日刁蛮无礼的锦鲤族郡主笑了笑: “濯缨公主放心,沉邺与我有灭族之仇,此仇天理难容,我绝不会原谅他,只不过——” 她眸光微变,语调有些许低落。 “我倾慕他多年,早已成了习惯,难免也会有心软之时……但是,每次只要我有心软的念头,就会命人抽他一鞭子,以向我亡故的族人忏悔,也是告诫我自己,莫要忘了血海深仇。” “……” 见她赤荼郡主一副歉疚模样,濯缨差点以为她说的是抽自己一鞭子了。 算了。 她着实无法理解这种扭曲的感情,也不太想继续深入了解。 濯缨命人送走了这两个不速之客,只睡了一个时辰的她又回到了抚仙宫。 水镜明灭,是远在九曜星宫的神官在向她传讯。 “……星主,已经查过了。” 计都神官缓缓道来: “功德殿内仍有时韫仙君的功德簿,并且功德簿内新增了多项功德值,她不仅性命无虞,恐怕仙力还在不断精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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