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秀的面庞上凝着深深的恨意,泪珠从她眼中大颗滑落。 眼泪并不是因为委屈,而是一个人被逼到无路可退的绝望。 她身为奴仆,生杀皆在主人一念之间。 即便她用了这些手段,她也清楚,厌胜之术对于身负仙根的龙女而言无足轻重,而她的李代桃僵也只能瞒住一时。 像她这样命贱如蝼蚁的凡人,一个高高在上的龙女真想要碾死她,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但即便如此—— 猪牛在被宰杀前仍有反抗之念,她一个活生生的人,难道就只能眼看着刀落在脖颈上,连挣扎都不能挣扎一次吗? 濯缨无声地轻笑。 “看来你对自己所为,没有半分后悔。” 春莺浑身轻颤,过了好会儿,她才道: “我知道这不对,可是,我不后悔。” 说到此处,春莺已从方才的欢欣雀跃,渐渐变得心如死灰。 仙人只会帮助心地善良的好人,或是身份尊贵的神女帝子,她这样用尽下作手段的卑贱之人,仙人不将她诛杀便已是大发仁慈了。 思及此,春莺抬起头望着濯缨道: “春莺自知罪孽深重,若仙子想要惩恶扬善,春莺没有二话,只希望仙子能够大发慈悲,亲自处置我,不要将我交给龙女,春莺感激不尽。” 谢策玄看到这里扬唇轻笑。 算了吧,如果来这里的是别的仙人,恐怕确实会惩戒她,但偏偏来的是赤水濯缨。 如他所料,濯缨不仅没有任何谴责之色,反而露出一个颇为欣赏的表情: “我来的确是要惩恶扬善的,但要惩的恶只有一个——” 不是春莺,也不是西海龙女。 在真正的归墟魔头转世厉星澜面前,谁的恶,能比得上他? 昆仑山的小师妹又来洗衣房了。 洗衣房的几个仆役见到雨师瑶,皆满脸堆笑地恭敬见礼,但是转头见她如鸟雀般扑向角落里的厉星澜时,他们的神色从恭敬转为了揶揄和淡淡的鄙夷。 “又是来找厉星澜的……” “听说这个叫师瑶的小师妹家中富贵,身份不凡,厉星澜真是撞大运了。” “什么时候也能有这种贵人来倒贴我啊?” “你?重新投个胎吧!” 仆役们低声议论着走远了,雨师瑶抱着个凳子在他身旁坐下。 “我来帮你一起洗吧。” 厉星澜看着从没做过粗活的尊贵神女挽起袖子,她手指白嫩得像葱,与这一盆浑浊脏水格格不入。 “师小姐金尊玉贵,不必劳烦了。” “我天生不怕冷,你的手都生了这么多疮,多疼啊,还是我来吧。” 她是龙女,不怕冬日水寒,更何况这是在帮她的心上人,雨师瑶不觉得苦。 厉星澜手里的衣服和盆都被她夺了去,他布满冻疮的手悬在半空中,凉薄淡漠的目光落在了雨师瑶的脸上。 和情绪内敛的春莺不同,雨师瑶无论何时都是未语先笑,明晃晃如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暖阳。 据说她来昆仑山没多久,便有众多仰慕者追随,是人见人爱的天之骄女。 而他呢。 他是出生在妓院里的妓生子,是这世间人人都可以踩一脚的泥。 这样高不可攀的明月,以前他连多看一眼都会被人骂痴心妄想,可如今这遥不可及的明月不待他攀折,便自己折了腰,巴巴地接近他,对他好。 厉星澜的心底泛起一种隐秘的快意。 “……方才我见一辆金车朝山巅去了,今日昆仑山是不是有贵客啊?” “没见识了吧,那金车是上清天宫的金马驿,上清天宫的金车会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咱们至微圣人唯一的女弟子,大雍朝的公主赤水濯缨,估计是回来看望师父的吧。” “唯一的女弟子?那师小姐……?” “濯缨公主是当年至微圣人亲自收的弟子,师小姐这样的,虽然也是昆仑山的弟子,但终究不是至微圣人言传身教,论亲疏远近,还是差了一截。” 正在洗衣服的雨师瑶听见他们的对话,倒也并没有因为自己被拿来比较而生气。 “至微圣人已经许多年没收过弟子了,也不知道这位得了圣人亲传的公主是什么模样。” 她转过头一看,厉星澜仍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仿佛对周遭一切都不关心。 雨师瑶又想到自己打听到的那些与厉星澜有关的事。 他在妓院中长大,自幼看遍了人间的腌臜事,人人都因为他的出身嘲笑他,打骂他,他活得艰难,从未感受过一点人间温暖。 她本该在察觉到他身份之时便除掉他。 可她与他朝夕相对,从一开始的假意接近,到现在,她对他只有怜悯与爱。 这世上何来天生的魔头呢? 雨师瑶想,只要她对他好,为他趋吉避凶,教他何为人间之爱,他一定不会重蹈覆撤,不会变成他本体那个大魔头。 “差点忘了。” 雨师瑶的手从冰冷的脏水里伸出来,随意地在自己的漂亮衣裙上擦了擦,从芥子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 “这是我亲手给你做的桂花糕,我听阿慎说,你最爱吃的就是桂花糕,我手艺不好,做了十份才成功了这一份呢。” 厉星澜被塞了个食盒,一打开,里面摆放着一个个看起来有些粗糙的糕点。 雨师瑶见他默不作声的看着,心头一软。 她没说的是,她听说厉星澜的娘从前也很爱给他做这种糕点,但他娘已经死了许多年,再没有人给他做过桂花糕。 他一定很想念他的母亲。 厉星澜看到桂花糕的一瞬间的确想起了自己的娘亲。 但和雨师瑶想象中的温情酸楚不同,他的心底只有一片寒凉冷意。 那是一个给他带来屈辱不幸的女人。 他之所以会降临到这个对他充满恶意的人间,之所以会遭受这么多苦难,都是因为她。 他又怎么会怀念这么一个女人呢? 厉星澜抬头看向山巅的方向,想起了他们方才所说的至微圣人的亲传弟子,如今在上清天宫的濯缨公主。 从前他以为,雨师瑶便已经足够高不可攀。 可原来,在她之上还有那么、那么多不可触及的尊贵之人。 少年魔头的眸子由淡转浓,无人知道此时此刻的他在想些什么。 “——归墟的玄澜魔君那就是个天生坏种,谁要是同情他,那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昆仑山二师兄元龙一拍大腿,满脸的疾世愤俗。 “元龙,不可在上清太子面前无礼。” 大师兄慕珩朝伏曜温然一笑,拱手道: “师弟性情直率,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伏曜摆摆手:“无妨,你继续说,这个什么玄澜魔君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我在上清从没听过这位魔君的名号?” “这个玄澜魔君,诞生在五千年前的归墟,他为求强大,试图解开归墟上方混沌海的封印,让混沌海倒灌人间,便能炼化生魂修炼魔功。 “还好,上清天宫及时察觉,派了神君下凡,及时阻止了这位魔君的阴谋,将他肉身囚禁在某处,而魂魄罚入人间轮回,让他生生世世都赎罪,也算是对那些死在他手上的亡者有一个交代。” 二师兄元龙说到此处,叹息一声。 “这位魔君出世已经是五千年前的事了,对于仙族来说,或许只是万年之间的寻常魔头罢了,可对人间来说,可真是一场浩劫,人间界还有个伏魔节,就是当年为了庆祝这个魔头伏诛,习俗一直延续到了今日。” 濯缨也知道这个伏魔节。 对于人间界来说,算是个热闹节日,一年之中,也就只有上元节和伏魔节会燃烟火,放鞭炮,家家户户都要去去晦气。 只是没想到,源头竟在此处。 元龙又道:“你们方才说有人想要感化这魔头,到底是哪个脑子不灵光的,竟然觉得自己比西天灵山的佛祖还要厉害?” “正是昆仑山名叫师瑶的一名弟子。” 慕珩显然知道她的真实身份,闻言顿时蹙眉: “师瑶?不瞒诸位,她其实是西海龙母送来昆仑山修行的西海龙女,她怎么会与玄澜转世有牵扯?” 元龙:“这要是真的,孩子在外面出了这么大的事,那可得跟西海龙母打个招呼。” 说完便召来弟子,叫他赶快给西海传信。 濯缨微笑答: “许多年未见元龙师兄,如今已修炼到容貌不老的地步了,真是厉害。” 元龙并没意识到她岔开了话题,还乐呵呵道: “哪里哪里,还是濯缨师妹变化大,如今看起来精神多了,不像以前,瘦得像纸片,还总跟着沉邺师弟到处跑,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看着就叫人担心……” 慕珩轻笑:“可惜师父已经闭关十几年了,不然知道师妹现在身体健康,一定会很高兴。”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旁边的谢策玄身上,眼神里带着几分复杂。 “这位,就是上清天宫雷霆都司的少武神,谢策玄?” 大家知道谢策玄显然不是他做神仙做得多么出名,虽然他在仙界的确小有名气,但在人间界宫观香火却不算旺,昆仑山的两位师兄知道他,只可能是因为濯缨。 谢策玄接收到两位师兄“你有没有报复过我们师妹”的审视,颇为尴尬地清咳两声。 “正是。” 慕珩语调谦和恭敬: “濯缨师妹从前给少武神添了些麻烦,不过都是为了维护沉邺师弟,并未是她刻意要同少武神过不去,还望少武神大人大量,不要计较。” 谢策玄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叶时韫插嘴道: “二位师兄放心,你们说的那件事早翻篇了,前段时日他们还遇上那蛟龙蚩随,濯缨公主为救谢策玄嗖嗖两箭,一箭射了那罪龙,一箭射了荒海少君,把我们少武神高兴坏了,逢人便吹嘘此事,可算扬眉吐气……” 谢策玄一个闭口咒封住了叶时韫的嘴。 就连伏曜也冲她使眼色。 你傻啊。 沉邺也是他们师弟呢。 慕珩和元龙愣了一下,并没当着他们的面追问这件事。 此行前来,除了看望一下从前那些还在昆仑山的同门,便是为了春莺之事。 要完成春莺的祈愿并不难。 濯缨依照仲衔青的例子,将春莺引荐给几位师兄,让他们帮忙开开小灶,替春莺扫盲开蒙。 只要她有心学,能通过昆仑山的入门考核,之后就可以拜入昆仑山,能学多少,成就如何,都看她自己的造化。 这种小忙,慕珩自然无有不应。 只是待元龙带着其余人去用晚膳时,他走在后面与濯缨单独聊道: “师妹与沉邺师弟之间,是否有了什么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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