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我?” 伏曜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 “她是你亲自接回来的,你难道不清楚她的情况?” 其他人也满脸好奇,等着谢策玄开口。 他却避而不答,只用轻佻散漫的语气道: “听说昨日在讲舍,人家刚一来,太子殿下就给了个下马威,在演武台,也是几番冷嘲热讽……” 这话戳到了伏曜的心坎上,令他目光闪烁了一下。 “说不定这位濯缨公主如今还没出琉璃境,都是被太子殿下这番话激将,想争一口气,不让太子殿下轻看。” 谢策玄啧了一声,尾音似笑非笑的拉长。 “欺负一个质子,太子殿下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伏曜:“……” 周围无声的谴责目光越来越多了。 “谢策玄,别在那儿说风凉话,我就不信你接回赤水濯缨那天你没做过什么,她害你丢过面子还受了责罚,你会那么好心放过她?” 谢策玄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唇角微翘。 “对赤水濯缨和我这么感兴趣?” 伏曜皱着眉:“你以为我跟你这种一天能犯十条仙规的人一样无聊?身为天宫太子,排除天宫隐患,彻查人族质子,乃职责所在。” “好啊。” 谢策玄长腿一伸,支着身子坐起。 “你帮我做一件事,我便把我知道的有关赤水濯缨的事告诉你——你敢听吗?” 男人就是这样。 他若说“你想听吗”,伏曜只会冷笑,但他说的是“敢听吗”。 伏曜没什么悬念地咬了钩。 另一头的濯缨还在琉璃境里忍耐宛若凌迟的淬炼。 琉璃境内的风霜刀割,烈火寒冰没有一刻停止,濯缨中途有好几次都想着算了,不玩了,她今天就非得争这口气吗。 但她又发现了一件事。 她元神的愈合速度,竟然在微妙的提升。 虽然这个微妙程度几乎难以察觉,但随着她在琉璃境中待的时间越长,她能感觉到痛感的平复速度越来越快。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她很清楚的知道这不是任何法术修为,但仅仅是元神出窍,暂时脱离病痛折磨,只纯粹对琉璃境对抗,与自己对抗,也能让她感觉无比振奋。 如果这样继续淬炼下去,能做到在痛感产生的同时就消除痛觉吗? 再大胆些,是否能直接与琉璃境的力量相抗,让元神分毫不损? 离开了上清琉璃境,这种奇妙的力量又能做到什么? 这些问题在濯缨的脑海中徘徊,替她分散元神遭受的痛苦。 时间在琉璃境中变得模糊。 濯缨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但在元神的承受力到达极限时,她毫不犹豫地击碎了琉璃玉,让元神从琉璃境中解脱。 五行清气包裹着她轻盈的魂体。 元神归位,濯缨睁开了眼。 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刻着学宫的金乌标志,她还在学宫内,但屋内并没有人。 重新回到这副病骨支离的身躯,酸软沉重的感觉又重新占据她的感知,濯缨轻叹了一声,缓缓从床榻上坐起。 然后发现自己被扎成了一只刺猬。 “你在上清琉璃境中待了三日。” 这声音一出,濯缨有些意外。 因为这声音不是由人发出,准确的说,声音是从逐渐出现在她面前的法相传来。 金光点点凝聚,如星河排列,组成了一道宛如神女临世的奇妙幻景。 来者并没有以真身降临,但金光法相足矣映出她的眉目,而她的模样,这天底下应该没有人不认识。 “见过天后娘娘——” 正欲起身见礼的濯缨被一道浑厚灵力扶住。 “上清琉璃境乃仙界人人畏惧的苦修,你为何执意要在里面待三日之久?” 醇厚柔美的嗓音如海之宽,地之广,有包容万物之感。 濯缨没想过天后娘娘会亲自来见她,默然片刻才定了心神,答: “我以为,天后娘娘准许我入学宫,便是准许我修炼。” “你以为我是来问责的?” 她笑了笑,嗓音如柔和的水波。 “修炼不在一时之功,而在细水长流,你太急躁了,要不是封离神君叫来炎君为你引针注气,你凡人之躯,早已耗尽精气而亡。” 濯缨缓慢地眨了眨眼。 她不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 修行之事她前世也听过不少,无非天赋与刻苦二字,她自问有过目不忘之能,也敢抛却生死专注修行。 只是,从来没人教她具体该怎么做。 至微圣人有弟子三千,无法面面俱到,濯缨自幼做学问大多靠自学。 而人皇和皇后就更不会做她的引路人了,人皇忙着开疆扩土,皇后忙着教导她自己的亲生女儿。 不管是学诗书礼仪,还是涉猎术法之道,皇后都会为昭粹规划得面面俱到。 她今日想学刺绣,皇后便给她请来全大雍最好的绣娘。 明日又想学骑马,皇后便让母族送来一匹辗转从仙界买来的天马。 昭粹的兴趣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偶尔一时兴起会来找濯缨玩,抱怨母亲给她安排了太多功课,把她的时间塞得满满,压得她喘不过气。 濯缨无法安慰她。 因为对于那时想识字都找不到人教导的濯缨而言,昭粹的烦恼太奢侈,太遥远,让她太难以理解。 没有人会为她引路。 长久以来,她都已经习惯遇事自己摸索,自己试错。 “抱歉。” 她回过神来,垂眸歉声道: “濯缨愚钝,给大家添麻烦了。” 那句“今后不会再犯”卡在她的喉间,要说出口仿佛极为艰难。 理智告诉她她如今屈居人下,保命为上,但情感上又无论如何都无法放弃在学宫修炼的机会。 她知道,如果再给她同样的机会,她还是会这样赌上性命抓住。 金色法相无言打量着眼前的少女。 她的额头覆着虚浮冷汗,唇色苍白,雪白单衣穿在她身上,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得像纸片,一阵风就能揉碎。 偏偏双眸沉静,没有柔弱之感,幽深如一汪潭水。 “你确实给封离神君添了不少麻烦,他被炎君责问许久,难得见他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濯缨张了张口,刚要说些什么,便听天后道: “但你没有任何错。” 濯缨诧异地抬起头。 眼前幻化出的金色法相如日之辉,照在濯缨最幽暗的眼底,包容万物的嗓音徐徐响在她耳畔: “你虽是人间界送来的质子,但既入上清,便是上清之人,我既准许你入扶桑学宫,你便享有和其他学宫学子同等的待遇,不会比任何人矮一分。” “要是想修炼,便正正经经、一步一步的修炼,仙师会为你指引正确的修炼之法,上清天宫会给你提供最顶尖的天材地宝,所以,你不必再这么拼命的去争取,只要你想修炼而非去谈情说爱,通天大道,自会为你敞开。” 说完,天后自己倒有些出神。 前面都没有问题,可她最后为什么会说一句——只要不是去谈情说爱? 就好像,曾经有什么人是去谈情说爱了一样。 乌黑如墨玉的瞳孔微微张开。 濯缨久久没有出声。 “……可炎君说,说他治不了我,让我断了修行之念……” “那是炎君对你还不够了解,我会跟他亲自谈一谈,之后他自会知道该怎么医治你。” 天后笑了笑。 “你能在琉璃境里待上三日,对你最刮目相看的就是炎君了。” 濯缨不解。 ……什么叫对她不够了解? 论医术,天上地下无人出炎君之右,他之前已替她诊治过,如果炎君都不了解,那天后又怎会知道? 没来得及深想,被意外之喜砸中的濯缨恍惚出声: “天后娘娘,是希望我努力修行,然后站在上清天宫这边吗?” 她想起了前世的沉邺。 平心而论,前世的沉邺在物质上对她从无亏欠。 她身体不好,出行皆乘步撵,为了保护她的安全,他让自己最得力的鳞甲卫贴身保护她,更四处为她搜罗名医,试图治好她的病。 只不过,他也会在她高烧不退时仍宣她参加朝会,让她一力推行新政,哪怕此举会招致世家猛烈的反扑。 濯缨已经不是给她一点小恩小惠便会感恩戴德的小孩了。 若上清天宫待她好只是为了消除她的异心,又或是拉拢她为上清天宫卖命,这些赐予便只不过是一些卖身钱而已。 那是她应得的,不值得感动。 空中浮动的金色法相微微一笑。 “你不必考虑站任何边。” “或为开悟大道,或为护佑苍生,或为功成名就,即便成仙,这一生道路也还远远没有走到尽头,扶桑学宫只负责浇灌,至于开出怎样的花,是由花自己决定的。” “赤水濯缨,扶桑学宫要教你的第一件事,便是——” “你可以为自己而活。” 濯缨这一生,有人弃她如敝履,不在乎她怎么活,有人替她打造一个精致的牢笼,希望她能为他的野心而活。 但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她。 要为自己而活。 作者有话说: 重修~
第6章 6 ◎责任(大修)◎ 天后离开之后,濯缨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 方才天后对她所说的那些话,她至今还觉得如坠梦中。 她试图为天后对她的优待寻找一个理由。 比如像沉邺那样,对她的好都是为了在她的身上得到其他的回报。 可这个理由根本站不住脚,天后统御上清天宫,号令仙界众仙,不是势单力薄必须拉拢她的沉邺,天后根本不需要屈尊对她说这些话,只为了拉拢她一个质子。 那又是为什么呢? 濯缨这才发现,她虽然厌恶被人利用,可除了被人利用,她竟想不出自己除此以外的价值,更不相信会有人无缘无故对她好。 “醒了?” 隔着一层帷幔,封离神君在濯缨床边站定。 虽然几次见面也没见他有什么好脸色,但濯缨感觉这一次他看上去比前几次都要严肃。 濯缨很识时务地开头:“给神君添麻烦了,抱歉。” 本以为能平息封离神君的不悦,谁知他听了这话看上去倒更不高兴了。 “此事本就是我的失职,你先开口道歉,是为了让我无地自容?” “当然不是。” “既然没做错,也不觉得自己错了,道什么歉。” 封离神君的语气仍是带着几分威严肃穆,乍一听觉得冷酷无情,但仔细一听内容,却发现并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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