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她平东境水患,也不过救了些低贱庶民,如何配得君侯封号?”说这话的人压低了声音, 并不敢站出来对闻人骁的诏令直言不满。 “是啊, 君上未免也太厚待这陈稚了!” …… 席间所坐之人多是世族出身, 何曾将庶民放在眼中。 就算是上百万庶民的性命又有什么要紧,上虞境中黔首足有数千万, 少便少些罢了。 大约只有在征役夫, 兴兵戈之时, 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才会想起庶民。 于是在他们看来,闻人骁对姬瑶的封赏实在太过, 她所行之事,封个上大夫已然足够优厚, 何至于封君! 上虞前一位被封为君侯的,是庶民出身的闻人昭。 他因数次大败离国,军功煊赫得封武宁君,当日诸多世族因闻人昭出身对他封君多有不忿,如今却觉得相比姬瑶,他之所为至少宣扬了上虞威名。 嘈杂议论声中,萧婥含笑端坐,并未对闻人骁此举显出多少意外之色,也丝毫不曾对姬瑶封君之事表露不满。 她和桓家家主都未曾说什么,其他人便不敢贸然跳出来,他们也不想开罪姬瑶。 闻人明襄将册封的白玉简奉至姬瑶面前,只要她伸手接下,便是为闻人氏册封的瑶山君。 姬瑶坐在素舆上,神情只是淡淡。 她没有动。 封君的诏令就在眼前,她却连抬手接住的意思也没有,更不说行礼谢恩。 此时无数视线都汇聚在她和闻人明襄之间,看向玉简的眼神中难掩热切,见她久久不动,陈氏族人恨不得上前替她接下。 “瑶山君为我上虞活民无数,君父都看在眼中,是故以君侯之位相请,望瑶山君不弃。”闻人明襄笑意晏晏,全然不在意姬瑶的冷淡,开口又道。 对上她的目光,姬瑶眼中只见一片冷淡,丝毫没有动作的意思,数息过去,场中陡然安静下来,席间世族面面相觑,她为何还不接旨? 陈方严就坐在姬瑶身旁,张口想劝,但偷觑着她神色,话到了嘴边又都咽了回去。 他的胆子一向不算大,此时便也不敢指点姬瑶做什么。 姬瑶不动,闻人明襄也维持着奉上玉简的姿势不变,似乎她不接下,她便也不会起身。 “她这是什么意思?” 见此,四下有窃窃私语声响起,这可是封君的旨意,她为何还不接下谢恩? 这可是无上尊荣! 上虞立国近千年,得封为君侯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但这与姬瑶又有什么关系? 人族眼中尊荣权势,于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如今世上之事,对姬瑶来说,只是想做和不想做的分别。 恰好,眼前这件事,她不想做。 不想做的事,那便不做,如此而已。 至于旁人如何想,姬瑶向来是不在意的。 在越发沉凝的氛围中,闻人明襄脸上的笑意似乎也笼上了一层淡淡阴霾。 陈肆动了动唇,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敢开口。 低声议论的宾客也在凝滞的气氛中噤了声,席间一片寂然,安静得落针可闻。 终于,就坐在姬瑶下首不远的越重陵站起身来,打破了凝滞气氛。 他抬手自闻人明襄手中接过玉简,俯身一礼:“阿稚行走不便,我代她谢过君上恩典。” 越重陵这话出口,众人下意识看向坐在素舆上,神情毫无波动的姬瑶,她看上去可不像有谢恩的意思。 姬瑶看向越重陵,对上她的目光,越重陵只觉在眼前少女面前,自己心中想法仿佛无所遁形。 但那又如何? 越重陵站直身,随后又郑重向姬瑶拜下:“臣,见过瑶山君。” 在他拜下之后,席间来客终于回过神来,眼中带着几分复杂之色,众人压下繁杂心绪,先后站起身,齐齐向姬瑶施礼:“见过瑶山君——” 姬瑶冷漠地看着这一幕,只觉无趣。 她指尖微动,越重陵手中玉简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齑粉,转瞬被风吹散。 席间再度陷入了一片沉滞的静默,闻人明襄脸上的笑意也不由淡了下去。 闻人氏已经对她足够优厚。 萧御怔然一瞬,又觉得这的确是她会做出的事。 也只有她,才会这么做。 座次并不靠前的诸多小世族此时却颇感茫然,这是什么情况? 不过短短一刻,局面一波三折,实在让他们有些反应不及。不过就算心中茫然,此时也不敢贸然出声问询。 就在接近死寂的沉默中,院墙外响起数骑疾驰而过的声音,大门前,有人扬声道:“我等奉东境封道首之命,携礼为陈姑娘贺!” 门外的陈氏奴仆并不知园中发生的变故,知晓封应许与姬瑶有旧,不敢怠慢,立时便引着几名自东境来的远客向席间来。 大约是因连日赶路的缘故,几名武者都有些风尘仆仆,为首女子正是寇柔。 随着几人前来,气氛终于有了些许缓和,席间还站着的人正试图努力忽略那卷被姬瑶毁去的封君玉简。 “寇柔姐,他们站起身,是在迎我们?”身后青年有些疑惑。 道首在淮都原来这么有面子么? 寇柔敏锐地察觉了气氛中的微妙,令他噤声,沉着地行至席上,向众人一礼。 在场并没有什么人识得她,但封应许的名字他们并不陌生,飞红台一战,如今列席在座的许多人都曾亲眼得见。 哪怕没有亲眼见过,也从传闻得知,封应许一手诡怖刀,正出自姬瑶指点。 他千里迢迢派人自东境送来会是何等珍奇灵物? 寇柔郑重自纳戒中取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绢帛,这是东境特有的织物,即便织就数十丈,交叠起来也不过几两重。 此时数十丈长的绢帛在她手中也不过一卷书简大小。 但这根本算不得什么珍贵之物,既不能令水火不侵,又无法不令浊气所污,连一枚灵玉也不值。 寇柔与几名武者将手中绢帛展开,随着绢帛展开,道道墨迹现于人前,这是无数个福字,其中许多字迹堪称稚拙,说是出自初学者之手也不为过。 众多世族再三细看,发现这真的只是张满是墨迹的绢帛,再无其他殊异之处。 这算什么?! 堂堂东境武道道首,献上的贺礼竟然只是一卷无甚用处的绢帛?!在场许多世族交换眼神,都觉匪夷所思,目光自然地流露出轻鄙之色。 在这样的视线下,几名东境武者不由涨红了脸,寇柔神色却是如常,她开口道出了绢帛上墨字的来历——这是封应许亲自请东境七郡受灾乡民为姬瑶写下的万福书。 封应许如此行事,一方面是为救水患,他散尽所有,如今囊中羞涩,一时筹措不到像样的贺礼,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清楚,于姬瑶而言,自己能寻来的重礼大约只是微末之物。 所以最后,他耗费数日,亲自请东境百姓为姬瑶写就这卷万福书,贺她生辰。 这卷绢帛或许什么也不值,却是曾受姬瑶恩惠的黔首满怀谢意写下,他们真心贺她安平顺遂。 只是在世族之人看来,这样的贺礼未免太过可笑。 庶民的感激? 如此廉价又毫无意义的东西,如何堪为贺礼? 不知多少人生出相似的念头,得庶民感激有什么用? 对于这等微贱之人,只需从指缝中漏出一点残渣,便足以他们感恩戴德了。只是这些庶民向来贪婪而不知进退,当以酷烈刑罚加以辖制。 当今世上,自诩血脉尊贵的世族对于庶民大都作如此想。 所以他们不明白姬瑶为何要不惜自身救下那些微贱庶民,闻人骁又有什么必要为此奖赏于她。 世族掌握财富,权势,将修行功法敝帚自珍,而庶民连字都不能认全,能如闻人昭一般自庶民成为一国君侯的,遍观人族九州,也是少之又少。 而当他登临高位时,同样选择将无数从前的自己践踏在脚下,以自己的出身为耻。 但人族所谓的血脉贵贱,身份高低,与姬瑶又有什么关系? 世族也好,庶民也罢,于她并无分别。 她一寸寸看过那卷万福书,感知蔓延时,触到了其上残留的融融暖意,令她心中也为之泛起古怪情绪。 寇柔好似没有意识到这些世族戏谑而不屑的目光,她小心将绢帛再次卷起,以双手郑重地将之奉在姬瑶面前。 所有人都觉得,姬瑶连闻人骁封君的玉简都不曾接,就更不会接下这卷毫无价值的绢帛。 但他们又猜错了。 姬瑶抬手取过寇柔手中绢帛:“我收下了。” 今日无数世族携重礼来贺,上虞国君亲下诏书封姬瑶为君侯,却被她随手毁去。 她真正收下的贺礼,只有这卷在众人看来堪称简薄的绢帛。
第一百三十七章 陈氏这场生辰宴, 直到数日之后,仍旧为淮都乃至整个上虞津津乐道。 上虞仙门世族皆携重礼来贺,当今君上亲下旨意, 册封陈稚为瑶山君, 这是何等殊荣! 便是当日在场之人都亲眼得见姬瑶不仅没有接下册封玉简, 甚至还随手将其毁了,也都选择对此三缄其口, 避而不谈。 于是坊间只传闻,姬瑶对君王封君之令, 辞而未受。 只是无论是闻人骁还是姬瑶自己,都未曾想到, 就算她没有接下那卷册封玉简, 瑶山君之名还是在上虞逐渐流传开来。 世族认为姬瑶所行尚不足以被封为君侯, 但在那些为她所救,得以保全性命的庶民眼中,她当称瑶山君。 因而瑶山君之名自东境,向上虞四方流传开来, 在无数庶民口中延续。 “瑶山君?” 大渊帝宫之中, 青年立在窗边, 水榭装饰雅致,垂下的烟紫纱幔如云似雾, 在风中轻轻飘荡。 不知想起什么, 他面上扬起几许莫名笑意, 高空苍鹰振翅,发出一声清唳。 淮都城中一如往日, 即便姬瑶在生辰宴上举动着实可以称作狂悖,但闻人骁似乎并无追究之意, 打算将事情就此揭过。 如此一来,许多世族不免感叹他对姬瑶太过优容。 不过对于得用之人,闻人骁一向大方,就像闻人昭为他重用,最终以庶民之身得封君候,赐王族姓氏,成为上虞举足轻重的人物。 传言汹涌,姬瑶却未作理会,她居于千秋学宫之中,令外人轻易难得一见,更无从窥探其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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