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竟能从这样近的地方看她,甚至能看清她的每一根睫毛。 被他看了几眼,元无忧似有所感,眸子一瞥。 在被元无忧瞥到之前,元笑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他唯恐被她察觉而感到不悦,便不敢再看她了。 注意力一转移,庙会五花八门的食物香气便就都钻进了脑子。元笑一时不察,胃又叽叽咕咕地扭在了一起。 元笑忙屏息收腹,期望将那声音收得小些,免得惹人厌烦。 好在庙会颇为喧闹,大约不至于让无忧听到。 庙会的叫卖此起彼伏,面点肉蛋的香味散入每一缕轻风。元笑连咽了几口口水,静心收气,低下头,权当自己是个不需进食的死人。 他可以忍耐,无忧却是要吃东西的。 元无忧逛了一会儿,便有些累了。她往巷子里头一拐,便脱离了庙会,又七拐八拐,轻车熟路地到了一家极不起眼的小店。 这家店可真的太不起眼了,连招牌都不过一个小小的木牌,随便支在门口。 此时,庙会的喧嚣声已经很遥远了。 很难想象,开得这么偏僻的店,竟还能活下来。 店里没别人,就一个老头,头上秃了大半拉,有头发的地方也见不着半点黑,看上去很大年纪了。 正低着头打瞌睡。 元无忧单指敲了敲桌子:“一碗阳春面。” “什——”老头骤然惊醒,瞅也没瞅元无忧,不满地嚷道,“没长眼呢?看不见人睡觉呢?” 元笑微微皱眉。纵使是长辈,他也不喜欢别人这么和无忧说话。 只是,无忧不说什么,他自然只能低头站在她的身后。 “一碗阳春面。”元无忧并不在意他的态度,重复了自己的需求,便寻了张小桌坐下了。 那老头瞅了元无忧一眼,认识她似的,道:“你不爱吃,换个!” “一碗阳春面。”元无忧讲话很少重复这么多次,小脸一板,显然已经不很耐烦了。 “啧。”那老头更不耐烦,“黄毛丫头,要了你可得吃完!” 元无忧理都不理他的。 元无忧对长辈无礼,那老头也不介意。正如这老头对客人无礼,元无忧也无所谓。 那老头掸了掸衣服,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转身进了厨房。 和老头混不吝的外表不同,那厨房倒意外干净。 好一会儿的工夫,那老头才端着面条走了出来。 就城里的酒楼而言,那可真是很大的一碗面。里头摆满了青菜和鸡蛋,像是农舍间的女人给男人给孩子准备的,怕人吃不饱,怕人吃不好。 不精致,不端着,却会让人想起家中袅袅的炊烟。 真是比什么都能激起人的食欲。 这两日以来,元笑都从未如此……馋过。 一口也好,他真的……真的很想吃。 元无忧拿过筷子,很嫌弃似的,在碗里随便拣了拣。吃饭不该在碗里乱戳的,她却是被惯坏了的性子,不爱吃就翻翻,从未有人说过她。 那老头也懒得管她,回到宽大的椅子里坐着,边晃悠边哼小曲儿。 元无忧吃了几口,到底是不乐意吃了,放下了筷子。 “太素了。” “阳春面就这样。”老头瞥她一眼,“说了你不爱吃。” 元无忧站起身来:“我不吃了。” “诶?”老头脸上顿时不高兴了,“什么意思?头一天知道我这儿的规矩?” “我不想吃。” “坐下,吃完。”老头随手扯了个烟管,敲着桌子,“吃不完不许走。” “怎么?我不想吃,你还能硬塞下去不成。” “嘿,你这小毛丫头!”老头毛了,腾地站起身来,气冲冲走上前。 见对方过来,元笑一步上前,挡到了元无忧前头。 老头气得不行,手里的烟管伸着,越过元笑想去打元无忧。 元笑不自觉地皱眉,伸手挡住。 老头只是生气,倒也不想再做纠缠。他瞅着元笑,忽然觉得正好,便指着元笑,对元无忧道:“你让他吃完。我这儿的规矩是不能白瞎粮食,落谁肚子里不是落。比落小丫头你驴肚子里还好些呢!” 元笑当然知道,这并不可—— “去解决掉。”元无忧不耐烦的声音响起,“别来烦我。” 元笑愣了一下。 “……是。” 他依命在桌前躬身,不敢用她用过的,自己另取了双筷子。 面前一碗细细的阳春面,冒着热气。 细软清淡,最适合许久未能进食的人。 也许是被混着香味的热气迷了眼,元笑忽然觉得眼前雾雾的发酸。 他将两日来的第一口吃食塞进了口中,莫名其妙地,就连鼻子都酸了。 后头,后头,就算要被她绑起来饿死,他也都认了。 说到底……说到底,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呢? 她就算杀了他,也是合情合理的。 他是她的仇人。 在她看来,他几乎是杀了她的师父的,只是死人和活死人的区别,与杀父之仇无甚差异。 他早已做好了准备,过来后,也许会死在她的剑下。 也许是更难捱的死法。 如果这是她所期望的,如果这样能让她心中畅快,日后好好过活……他都可以。 反正他此生都不可能会说出什么。 反正师父醒来的可能微乎其微。就是有幸醒了,他也一定会理解他,不会对她说些什么的。 只要她快乐,他都没关系。 可能他还是会难受,还是会委屈,还是会哭……身上会很疼,心里更会痛如刀绞…… 但是她会快活。 所以他没关系。 可是过来之后,一切都与他预想的有所不同。 她捅了他一剑,这都是意料之中的。这一剑过去,后头,也没人特意折腾他。 他在战场上受伤的时候,军中还可能会有人借机折腾他呢。她当是最恨他的人,却反而没有这样做。 她也给他烙了个印。但奴籍本就该烙印,合情合理。真按法典来,十几年前他就该受这个印了。 何况那时,她被圣上惹的,还在气头上呢。她那么生气,明明有千万种方式可以折磨他,却就只烙了印,就不再理他了。 后来,她罚他站,罚他饿。不是多狠的惩罚,还是因为他真的冲撞了高门小姐。若真依律来,他连手都留不住。 她就只罚他站。 简直像私塾里的夫子似的……就只罚他站着。 她该恨他的。 而她……宽厚至此。 甚至此时,此时此刻,她不过饿了他两天饭,竟还给他一碗面吃。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呢? “……没关系的。”不应该说出来的。 “……没关系的。”可元笑还是鬼使神差地,低低地开口。 “您……不对属下这么好,也没关系的。”他好像控制不住自己。 “您……尽可以拿属下出气。”他自顾自地说话。 “您能高兴,便是属下求之不得的事。”他紧紧地捏着筷子。 …… 元无忧看着他。 * 没关系的。 你能高兴,就是哥哥求之不得的事。 * “劳烦您……再赊一点吧……”元笑低低开口,“明日工钱下来,我定会还的。” “去去去!”那小贩颇为不耐烦地挥手,“明天你倒是还,还了接着赊,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了。有头儿没头儿啊?” “劳烦您……”元笑仍低低地恳求。 “快走快走!走走走!”对方越发不耐烦了,“有钱吃有钱的东西,没钱就吃糠咽菜呗。装什么大头蒜啊?” 看得出来,面前的年轻人其实面皮并不厚。在这样的驱赶之下,饶是那张遍布了烫伤的脸,竟也从丑陋的疤痕底下硬生生透出了红来。 他是窘迫的。却仍旧杵在原地,僵持着没走。 他想赊一块肉。 无忧尚未及笄,又每日都要去学堂读书,最不能缺吃短穿。他怎可能要她“吃糠咽菜”。 何况无忧很挑食的。好吃好喝尚要哄她,若是连块肉都没有,可怎么办。 他羞窘得满脸通红,自知这样无赖而丢脸,却仍旧低着头,待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他在这儿站着,其实很碍着小贩做生意。 杵这么大个人,脸上还大片丑陋的伤疤,谁见着不得吓一跳?哪还有心思买肉?光是站在这儿就不知道有多赶客了。 于是,小贩终于让他烦得彻底,手起刀落,堪堪没剁到他身上去。他到底还是维持着基本的理智,没真一刀剁下去,反而反手剁下块肉来,打发乞丐似的随手一拨:“滚滚滚,拿着快滚!” 比赶苍蝇都还不耐烦。 元笑连忙低头道谢,小心翼翼地拿着肉,回家去了。 元笑家是个很小的屋子,土建的房子,比不上人家的砖瓦房。 这是他辛苦攒了钱,自己买了料,风里雨里大太阳里盖起来的。不大,却很结实,收拾得也很干净。 他修得勤快,是以泥土做的房子,过了这些年,也没有一处透风。 到了冬日,他还会小心地烧上炭火,势必不会让无忧冻到冷到。 因为家里贫穷,他不过比无忧大了三岁,却活得像是她爹。他十岁就知道满大街送货卖菜,赚回钱来,自己还是个孩子,就辛苦地养大了另一个孩子。 无忧性子骄傲,虽生在穷人家,心却从不甘心如此。元笑就顺着她,一个人做三份工,一个铜板都要攒下,依着她的意思,把她送到了城里头最好的学堂,让她读圣贤书。 日后有什么好出路,做个女夫子,或是嫁个好人家,都是好的。哪怕她都不愿,要他继续养着,那也很好。 她活得高兴,他也就高兴了。 元笑轻轻地敲了敲门——回自己家原是不用敲门的,可无忧很嫌弃他不打招呼就进门,他就总会敲敲门了——等着里头的回应。 隔了几个数,里头才不情不愿似的应了句:“进来。” 元笑推门而入,心情很好:“无忧,哥哥买了肉回来。”虽然为了这块肉,他明天得在辛苦之上还要更加辛苦才行。 元无忧看了他手中的肉一眼,眼眉一挑,竟是蔑视:“买来的,还是赊来的?” 元笑被她一说,才下去的窘迫顿时又涌了上来。 “因为……才交了学费……”他不由得解释,“哥哥很快就能还上的。” 元无忧撇开眼去,眸中的轻视不言而喻:“买点吃的,还要赊账。” 元笑心里有些难受。 家里原是不至于拮据至此的。会这样辛苦,是因为家里九成往上的开销,都在元无忧的学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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