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还是对的。 元笑是怎么忽然得出这个结论的呢?他根本就无需去想。 孟哲被按入了粪水,元无忧身上也有异味, 那自然是无忧做的。 无忧必定不会平白招惹他人的,一定是对方先招惹过来的。 而会让无忧做出此等的报复, 恐怕不是“招惹”的程度, 是“欺辱”。 这一串逻辑太容易想出来了,他甚至不需动脑。 等意识到时,他的脸色已经沉到了极致, 一种无法形容的恼怒涌上了心头。 难以想象的是, 再开口时, 他的语调竟仍是柔和的。 “元姑娘,”他温声道,“在下的马车就等在书院,容在下带您回家,去换身衣服吧。” 他倒很懂得规避尴尬——这书院里根本没有元无忧能够穿上的衣服。她只能回家更换。 元无忧却并不承他的情,转身就走,打算找个人回家报信,叫家里驾车过来。 因为某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受,她甚至连基本的礼貌都不愿给他。自始至终,她都不愿好好回他的话。 他却就连一点点也不在意。 他甚至还迎着她的冷脸又凑过来,伸手拢了下他披上的外衫,低声叮嘱她小心着凉——在已经知道她身上沾着的是何等污物的情况下。 他一身白衣,霁月清风的,倒是很不怕脏。 元无忧叫人给家里通了信,便在书院等着家中的马车。她还没等到马车,倒是先等来了气势汹汹的山长。 以及书院里的大半仆从。 “学生元无忧,欺人尤甚,蛮横猖狂。将她收入思过堂内,待孟家来作决断!”山长怒发冲冠,下了指令。 听得这话,元无忧还没什么反应,元笑就先一步上前,又横到了她与众人之间。 元无忧看了他一眼,等着他再次对师长恭恭敬敬地做些什么让大家都很体面的应对。 毕竟,他显然就是那种会理智地解决所有问题的男人。这种人,最擅长用体面的方式解决事端,从头到尾不愠不怒,反倒会衬得愤怒的受害者像是个不理智的疯子。最终确实能解决问题,说起来当然也是好的,却让人一点都不痛快。 “退下!” 元无忧等着元笑对山长言辞有礼,等来的却是猝不及防的一声怒喝。 她甚至少见地被吓了一跳,一偏头,看到的便是元笑的满面怒容。 “我倒要看,谁敢造次。”元笑又是一步上前,平素里霁月清风的眸子燃着冰冷的怒火,眼睛一扫,便让人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 就连山长都愣了一下。 他也不是第一日认得元笑了,却真的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个模样。简直像是被夺舍了一般,与平日没有一丝半点的相像。 元笑此人,最为宽容大度,从不与人计较。甚至没有人见他与人红过脸,何曾见过这样的模样。 山长望着这个小自己几轮的,平日里最为尊师重道,向来最是乖巧的学生,内心竟忽然有了几分退却。 他定了定心神,在心中做起了权衡。 一边是孟家,一边是元家,两边哪一个都得罪不起。 可若非要挑一个得罪……那只能是元家了。 毕竟,一来,孟家的子女可是在书院受到了奇耻大辱,就这么放过肇事者,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而元笑与肇事者又其实无甚交情,大约是因为有些维护女子的想法,所以才出言干涉,倒也符合他平日里的模样。 二来……与孟家子女的品行相比,元笑几乎是活菩萨一般的存在,怎么也不至于真的做出什么小人之事。说穿了……得罪元笑的代价要小得多。 想清楚了这一节,山长定下心来,拿出师长的架子,婉言劝诫:“元笑,为师知你怜惜女子,可女子也不是不会作恶,君子怎可维护恶人?你可知这女子何等恶行?她将孟哲按进了污秽之物,险些将人在那样的污浊里生生呛死,所作所为堪称令人发指!孟哲正在受人医治,你不知他的可怜。孟娇就在这里,你看她在旁吓成了什么样子?” 孟娇确实跟了过来。 独自一人的时候,她硬生生给吓软了脚,竟比寻常女子的胆量还小。可如今身侧有无数书院仆从撑腰,她顿时又不再害怕了,抽出了帕子,哀哀戚戚地抹着眼泪,任谁见到都是我见犹怜。 她甚至不甘于此,又看上去甚是害怕地躲在仆从的身后,哀哀道:“元姑娘……还打了我,又将我推倒地上,摔得很重,这才使我动弹不得。不知孟娇做错了什么,竟惹得姑娘如此愤恨?” 分明是她自己软了脚,元无忧哪里碰过她一根指头。 山长却哪里会不信孟娇,赶忙安抚了几句,又借着孟娇的样子,对元笑语重心长:“所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同窗被如此欺凌,不将肇事者交给孟家处置,怎能彰德行,灭恶行?” 元笑向来是最听管教的。山长自信,如此这般有理有据,他绝不可能不听。 然而,他却没有想到,元笑看着他们,眸中的怒火居然显而易见地更甚了。 看着我见犹怜,绝无男人能不动心的孟娇,元笑的眸子比冰川还冷,开口:“若是孟姑娘未曾招惹元姑娘,元姑娘为何要动手呢?” “元公子此言,是不相信我吗?”孟娇的眼泪止不住地掉,任谁也不会不相信这样的人,“元姑娘,是真的打了我,如今都还疼痛异常。只是位置不便示人,无法给人验看。” “我没有不相信孟姑娘。”元笑开口。在孟娇的喜悦刚刚冒头的时候,他的下一句话紧随而至:“所以,必定是孟姑娘招惹了元姑娘。否则,元姑娘有何缘由要出手伤人?” 孟娇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元笑是相信她真的被打了的。 ……却觉得她是活该。 他没来由地站在了元无忧的那边,仿佛是什么极度溺爱孩子的父母,哪怕相信自家的孩子打了人,也坚定不移地认定那都是因为他人犯了错,认定是他人应得的。 ……认定是她应得的。 孟娇的心猛地一抽,竟然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 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可能呢…… 他为什么…… 明明是……长成了那个样子的女人!! 为什么…… 为什么?! “至于孟哲,”元笑甚至没有多看孟娇一眼,转身对山长道,“与孟姑娘同样。若是什么都没做,元姑娘为何要将他按入秽物之中?” “你……”山长也被他毫不讲理的言论噎得不轻,“自然是因为此女心恶!” “有何凭据?” “自然是凭她对同窗做出了如此下作之事!” “那是因为他们欺辱了她。” “这又有何凭据?” “因为她动了手。若无欺辱,缘何要动手?”竟然又绕了回来。 山长真是万想不到,元笑,那个元笑竟能如此蛮不讲理。 “若是无人惹她呢?!” “那便是我错。”元笑毫不犹豫,“我诚心认错,当面给孟家二位,以及老师,负荆请罪。” 这回,山长可真是什么都说不出了。 而此时,元无忧家中的马车,也终于嘚嘚赶了过来。 元笑一个拱手:“如此,我便先送元小姐回去了。” 说着,不待任何人同意,他直接挡着元无忧,等她坐上马车。 元无忧看着他。 其实,元笑的话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他讲话在旁人看来根本没有道理,完全是因为他比旁人多出了一个观点:元无忧是绝对清白的。 他所讲的所有话都是坚定地以这个观点为根基的。这个观点对旁人而言是需要论证的东西,对他而言却是一个无需论证的事实。有了这样根源上的差距,他所讲的话对旁人而言自然就毫无道理。 逻辑是需要事实作为基础的。人与人之间的许多无法互相说服的争论都是因双方认定的底层事实基础就不相同。 而元无忧最无法理解的,也是这一点。 他为何会认定毫无缘由地认定这样的事实。 元无忧自问,就是自己的父母,恐怕也不会对她信任至此。 元无忧看了他一眼,转身坐上了马车。 在她落座之后,马车又轻微地重了一下。 元无忧抬眼,便见元笑已经不请自来,自己坐了进来。 这可以说是与他平日里的作风截然不同。 “抱歉。”元笑当然也知道自己的行为不妥,低声道,“只有这次,烦请小姐允我同行……我担心有人随来找什么麻烦。”就在刚才,面对山长他们,他的声音还针锋相对,尽是锐气。如今,他却刹那间变了语气,甚至…… 竟带上了几分恳求。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元无忧对他那般排斥, 是绝不可能允许他坐上自家的马车的。 别说他还如此自作主张。 可是,元无忧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何,竟什么也没有说。 她移开了视线, 透过车帘的缝隙, 看着窗外。 见对方默许了自己的存在, 元笑松了口气,也无师自通一般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 安安静静地待在角落, 唯恐被她注意到,惹得他不悦。 熟练得仿佛做过了无数次。 也许是回家的路过于漫长, 元无忧忽然开了口, 道:“你倒是自信。” “元某唐突。”元笑当她说的是自己莽撞上车的事, 连忙再次致歉。 “一定是他们欺辱了我。你倒是自信。”元无忧便补充了一句。 意识到元无忧指的是这事,元笑毫不犹豫地点了头:“是。” 他甚至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值得置喙的:“元姑娘是不会无端作恶的。” 这种莫名其妙的信任……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 元无忧实在是想不明白。 鬼使神差地, 她忽然开了口:“若我说不是呢?他们根本没有招惹我,是我见他们不顺眼, 就去欺辱他们了。” “元姑娘是不会这样做的。”元笑想也没有多想。 “我为何不会?”元无忧看着他,“我就必须是个好人, 做个完人?” “……不是。” “那不就得了?”元无忧看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 “今日, 他们确实什么都没做,就是我欺辱了他们。你要如何?” “……”元笑微微沉默了一下。他内心深处当然不肯相信这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自信。不是因为不愿相信,而是本能地认为这事并不可能。 可元无忧又是这样说的……这让他的理智不得不开始处理这种可能性。 若真是如此…… “我会践行我的诺言, 明日负荆请罪。”他回答道。 她辜负了他的信任。 他却只吐出了这么一句, 态度平静却又认真, 仿佛这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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